正文

二 走向革命

苦樂無邊讀人生 作者:于藍 著


二 走向革命

日寇侵占北平

這一年我剛滿16周歲,對生活充滿美好的憧憬。誰知1937年7月7日夜至第二天清晨,斷續(xù)的炮聲震撼了北平。我正在北平的家中度暑假,日軍又侵占了北平。我憂心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每夜把被子堵在窗口,傾聽中央電臺的消息。我們天天希望“國軍”能早日收復失地,而“國軍”卻節(jié)節(jié)敗退,總是“浴血奮戰(zhàn)后撤退……”的詞句。

我好多天不敢出門,7月29日我在新街口前公用庫胡同口,看到街上行人凝滯不動,都在默默注視遠處,遠處傳來轟轟的鐵甲車聲,一輛輛巨大的鐵甲車上站滿了身著黃綠色軍裝的日本鬼子,殺氣騰騰地駛過來。這車輪碾在我們的大路上,就像碾在我的胸膛。平津失守,華北大部分城市相繼陷落。我怎么辦?難道從流亡學生變成真正的亡國奴嗎?即使讀書,畢業(yè)之后又干什么?給日本人做事?那不就是漢奸嗎?難道不做事去結婚當太太?這絕對不行!“國軍”已經(jīng)退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我們被拋到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下,我們怎么辦?找不到生存下去的道路,真是悲觀極了,每日陷入極度痛苦的深淵之中!

1938年春,我的好友王淑源來到北平,在敵人占領的土地上我們能相會真是太興奮了。她很理解我的痛苦,悄悄說: “知道嗎,在你身邊的平西就有抗日游擊隊!”我高興得跳起來!她又說: “別急,我的家鄉(xiāng)文安縣也有抗日的隊伍,許多地方都有!中國不會亡!”我好像絕處逢生,要求她馬上把我?guī)С鋈?,只要抗日,到哪都行。她說她自己也在找人設法出去,要我等她的信,并告訴了聯(lián)系的方法。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卻沒有她任何消息。人們常說戲劇來源于生活,而生活卻常常那么富有戲劇性。當我又在絕望的時刻,忽然收到一封署名黃錦文的來信。淑源走時曾告訴我,如果來信用這個署名,信的背后就另有內(nèi)容,擦些碘酒就看清了。我驚喜若狂,如法去做。原來她叫我立即到天津,找到趙書鳳(我的同桌同學),會有人帶我們出去!于是我騙繼母,說王淑源就要結婚了,一定要我去參加婚禮。繼母只給了五塊錢。錢太少了,但我顧不了許多,深夜寫了一封長信,藏在箱底,第二天一早就奔向天津去了。

我匆匆而行,不知道這一天是幾月幾日,只希望火車快快奔馳,把我?guī)У较肴サ牡胤健Ul知興沖沖下了火車,剛要踏上電車的時候,人們被禁止通行了。干什么?又是日軍對行人挨個搜身!只聽見身旁的老者悄聲說: “明天七七了……”原來敵人害怕了,怕在他們罪行一周年的時候,中國人民起來收拾他們!這是憤怒的一天,也是難忘的一天,這是我決心投身到民族解放斗爭中起步的第一天。直到如今,我已到耄耋之年,仍然清晰地記得1938年7月6日這一天的情景。

第二天,在一家比較高級的飯店,王淑源帶著我和趙書鳳在一間會客室里會見了兩位負責人,一位身著西服的中年男子,一位身穿旗袍的婦女。他們傾聽了我們要求抗日的申述,向我們介紹了在座的另一位黃秋萍先生,說他是從平西來的,將帶趙書鳳于近日動身;我和王淑源被分配到冀東,由于冀東有暴動,需要等幾日再出發(fā)。我們?nèi)穗m然很不愿分開,但他們說,一個月后大家就會會合。并且,為了抗日也沒有理由反對。當我們和黃先生一起離開飯店的時候,黃先生對我和王淑源說: “歡迎你們也到我們那兒去,我們那里青年人多,和八路軍關系密切?!碑敃r我政治上很幼稚,根本不懂這是他的提示。因為我不知道八路軍就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軍隊,更不知在飯店和我們談話的人就是地下黨的領導同志。后來,我每次寫自己的歷史材料都把這兩個人說成國民黨,直到“文革”后,再次見到黃秋萍,才知道他們就是地下黨的領導人,那位中年男子就是姚依林同志。

那天,當我們躊躇滿志地走回趙書鳳家的附近,遠遠看到趙的小妹書香跑來,她喘息未定地說: “于姐,你媽媽來找你了!”真是晴天霹靂!怎么辦?我以為繼母是看到了我的告別信來津找我,我想,如果見到繼母是絕對再也走不成了。當機立斷,我要求趙書鳳當夜陪我逃出天津。到哪去?冀東尚在暴動,只有黃秋萍所說的平西了。這對趙書鳳來說太突然了,太沒有準備了。但她還是答應了。她滿懷離情告訴她媽媽說工作找好了,今夜就得動身,她媽媽信以為真。為了家庭的安全,趙書鳳請媽媽幫助改個名字,媽媽富有詩意地說: “希望你們能走上一條平坦大路,鳳兒就叫路吧!”我也請老人家給我想一個名字,她望著窗外說: “你就叫藍吧!萬里無云的藍天啊!”不識字的媽媽竟然想出這樣充滿美好意境的名字!參加革命后我們一直用著老人家給起的名字。她的祝愿實現(xiàn)了,我們找到了黨,踏上了革命的道路!

當夜我們乘末班的平津火車上路,因為敵人的占領,幾乎沒有人乘車,一節(jié)車廂只有我和趙路兩個人,真是有些害怕。她見沒有人,就悄悄哼起《松花江上》。在這忐忑不安的行程里,這歌聲似乎可以驅(qū)散她的離愁別緒!而我的內(nèi)心極其紛亂,只是默默禱念能逃過險阻。在北平站上我們又遭到蠻橫的檢查,但也闖了過來。路上行人極其稀少,高聳的城墻矗立在黑暗之中。我和趙路前后各坐一輛人力車,沿著德勝門前的銀錠橋往前走。在昏暗的路燈下四周顯得那么凄涼、可怕。積水潭湖岸沒有一個行人,十分荒涼,偶爾幾聲蛙鳴更增加恐怖感。我們的心急切地跳著,睜大了雙眼一聲不響地注視著前方,隨時準備迎接可能來臨的危險。我們終于找到了黃秋萍指定的地點。經(jīng)過聯(lián)絡對暗語,我們被引進一個院內(nèi)。

這是一個聯(lián)絡點,在德勝門附近,積水潭東岸,是已參加平西抗日根據(jù)地革命隊伍的楊學詠同志(后名郭嵐,現(xiàn)已逝世)的家。她的母親楊老太太一直為抗日事業(yè)做聯(lián)絡員,經(jīng)歷過許多危險。老人家剛毅勇敢,經(jīng)?;b成各種不同身份的婦女,如尼姑、商人……趕著大車為抗日根據(jù)地運送各種物資。新中國成立后,她在60年代逝世了。當時她家中還住著黃秋萍的一位姓崔的好友,因為肺病在她家休息。崔與黃是在獄中相識的,也為革命工作出過力。院內(nèi)還有養(yǎng)牛人家,雖是個大雜院,但由于地處偏僻,住的人家少,聯(lián)絡點又是在外院偏房,也沒有人注意。我們懷著興奮與神秘的心情等待著黃秋萍的到來。

過了兩天王淑源和黃秋萍也聚集到這里,我們就要開始新的征程??紤]到三個女孩子和黃秋萍同志一起上路容易暴露,黃決定帶趙路先行至陽坊等候,我和王淑源第二天趕去。翌日清晨,黃、趙先走了。當天的夜晚,王淑源的好友章巍(即烏蘭同志,“文革”前為內(nèi)蒙古婦聯(lián)主席,后為總工會女工部顧問,已故)、林炎(改名黃淼,新中國成立后在蘭州工作,已故)前來接我們到新街口長途汽車站附近的平民小學去住,以便第二天清晨就近上車。當時的積水潭古槐參天,野草叢生,十分荒涼,沒有行人。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見掌,偶爾的閃電、霹靂更令人感到陰森恐怖。我們四個人緊緊靠在一起,烏蘭為鼓舞我們,大聲領唱: “我們手挽著手,肩靠著肩……”,“我們不怕風,不怕雨……”,“跌倒了爬起來……”一支歌接一支歌地唱著。她的歌聲使我們產(chǎn)生自豪,好像我們正沖破黑暗走向光明。這是一個難忘的夜晚。

不 測 風 云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這天夜里下起了瓢潑大雨?!盁o風三尺土,有雨滿街泥”,這是北平當年的街道狀況。柏油馬路很少,至于長途汽車,更是一下大雨就要停駛,接連不斷的雨天使我們沒有走成。

于藍和同桌同學趙路參加革命前在一起。

兩三天過去了,天天打聽長途汽車都不行駛,我們只好在小學校內(nèi)住等。此時正放暑假,學校里沒有學生上課。由于我的家離新街口不遠,每天都擔心被家里人發(fā)現(xiàn),我就天天戴著近視眼鏡,以便萬一有情況可以早點看清。住在學校里,每天吃飯都很簡單,大多是白水煮面加點油鹽湊合過去。那天中午,大家想改善一下,就在門口買油豆腐細粉,忽然發(fā)現(xiàn)遠處有兩個人,很像我的哥哥和妹妹,我馬上對王淑源說: “不好,我家來人了!怎么辦?往哪躲?”這個學校只有一間教室,我沒有思考的余地,回身跑進小學校躲進教室。教師的講臺很高,外邊看不見,我馬上鉆進講臺,藏在里面,屏住呼吸。后來果然聽到哥哥和妹妹走進他們的宿舍。因為院子小,我可以隱隱約約聽到一些爭辯。好容易捱到哥哥和妹妹走了,我仍不敢出來。過了一陣,林、王才跑來叫我。大家都不知怎么辦好,我堅決不肯回家,當然也不敢再回到聯(lián)絡點去,以免暴露他們。我希望再另躲一個地方。林炎想起溫泉香山慈幼院有她們的好友楊英華,可以在她那兒躲避幾天,于是我們沿著西直門的城墻走出城,到了楊英華那里,準備等到汽車一能行駛,我們就走。誰知第二天,烏蘭跑到慈幼院,動員我一定要回家一趟,以保平民小學的安全。我不肯回去,她把我拉到苞米地里苦苦勸說,并保證我一定能走成功。

為了她們的安全,我回去了,見到了父親。他沒有責備我,只說我們?nèi)サ牡胤剿涣私猓梢酝ㄟ^呂正操(是我叔父的同事,1937年呂正操在冀中高舉抗日大旗)介紹我們?nèi)フ艺嬲陌寺奋?。我當然對父親不寄希望。只等烏蘭和王淑源的消息。但是好幾天過去了,沒有任何消息。這時負責監(jiān)視我的哥哥,看我每日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知我抗日決心已定,他悄悄告訴我: “父親在騙你,他要我監(jiān)視你,不許你走?!蔽乙宦犨@話,就哭了起來。哥哥決心幫助我。但由于雨季,到陽坊的長途汽車仍然不通,他又去和王淑源商量,說我們不妨先到香山(有柏油公路),再從香山轉陽坊。

第二天,天色陰沉,我和哥哥到了西直門汽車站,王淑源已在那里等我。大家默默無言,心情復雜。車開了,哥哥揮手祝愿我一切順利。我很感謝哥哥,淚水蒙住了我的眼睛,我不肯把目光離開他。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也許永別了!

一次特殊的考驗

到了香山,住在烏蘭的舅舅家中,這是一個貧窮的農(nóng)民家庭。我們佯稱來香山游玩,實際是打聽去陽坊的通路。這一夜也令人難忘,香山附近農(nóng)民住房都是大塊石頭砌蓋的,矮小黑暗,悶熱難忍,夜間又是滂沱大雨,睡在簡陋的土炕上,渾身又癢又痛,不能入眠,我只好站立在炕上,用手電一照,原來那么多的臭蟲把我包圍起來,實在不能再躺下去。這時,“轟隆”之聲又不斷響起,原來是大雨使附近房屋連續(xù)倒塌。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舊中國農(nóng)民生活的情景,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我們在雨停之后出去“游覽”,打聽汽車情況,結果大失所望,原來這里根本沒有通向陽坊的公路。怎么辦?我們想起曾去過的香山慈幼院,決定在那里躲兩天,等陽坊能通車時再進城。誰知我們在香山溫泉慈幼院下了汽車,楊英華卻不在學校。學校守門人說: “接到當局通知,任何外人不得留宿院內(nèi)?!蔽覀z只能躑躅街頭。天色已近黃昏,怎么辦?忽然一位黃衣警察走來,我心頭一驚,怕受盤查。誰知他竟認識王淑源。原來他是烏蘭的表親,正好下班回家,看到了我們,前來招呼。我們佯說去香山玩,回來看楊,楊卻不在,而此時進城已太晚了。他熱情挽留我們住宿他家,我們也確實沒有別的住處,于是欣然同意。后來我們才知道這一夜的借宿,真是使我們化險為夷,否則就會大難難逃了。

第二天早晨,告別了警察夫婦,正準備搭車進城,卻見一卡車又一卡車的日本兵從城內(nèi)開出來,急急匆匆,殺氣騰騰。又出了什么事?我們不敢停留,匆匆趕路??斓轿髦遍T了,我們在哪落腳?我想住到平西聯(lián)絡點楊老太太家中,因為離我家較遠,不至于再被找回去。可是王淑源卻認為住到平民小學離長途車站近,更方便些。我在同學中算年幼的一個,把她們都看成大姐姐,很愿聽從她們的話,就按王淑源的決定去做了。

我們穿過許多小胡同,終于走到了平民小學校附近??墒俏覀円煌W∧_步。只見小學校門口竟坐著一個手持大蒲扇的警察!盡管學校斜對面有一個小警亭,但他們平日與學校沒有任何來往,今日為什么坐在這里?出了事嗎?不像,因為警察上身并未著警服,只穿一件中式對襟小褂,手中的扇子還在優(yōu)哉游哉地扇著呀!但,我們要小心,決定暫不到學校去,就走向旁邊一家,準備打聽一下。誰知剛一進院,幾個警察撲向我們: “你們被捕了!”抗議、爭辯都不行,馬上被帶到小學校內(nèi)來審問。當然,小學校出事了。出了什么事?與我們有關還是無關?這都無法判斷。

“你們叫什么名字?”警察問。

“余××。”王淑源立即說了一個假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警察用嘴巴指了一下我。我心中一急,知道得學王淑源,不能講真名,順口把王淑源用過的假名“黃錦文”說了出來。王淑源怎樣回答,我就怎樣回答。王說她是天津的小學教員,暑假來平游覽,香山歸來太累了,帶我到與她有一面之交的林炎處歇歇腳。我不敢說出自己真實住址,急忙之中我就把趙路家在天津的住址說上。后來得知趙路家為此遭到搜查,幸好未發(fā)生其他不幸。日軍監(jiān)視她家一整天,幸虧趙路已婚的二妹回娘家,頂替了趙書鳳的戶口。我很內(nèi)疚由于我的無知,幾乎造成趙家落入敵手。

在小學校內(nèi)我們要求警察看在中國同胞的面上,放我們走。警察說: “我們愿意放你們走,但外邊都是日本的便衣偵探,放了你們,你們也走不出去?!本焖巡榱宋覀?nèi)繓|西(其實只有一個小書包),里面有兩雙運動鞋和兩本社會言情小說,一本日語會話。警察因我們帶有言情小說,露出了猥褻表情。我們假做難為情的樣子說: “別帶這書了!”這樣,兩本書被警察扔掉了,其實書中行距間有書寫的密碼,我們暗喜書中密碼不會落在日寇手中了。但,我旗袍袖內(nèi)仍封有密碼。怎么辦?我想起來可以上廁所,王淑源怕警察疑心卻說: “我不去!”但是,警察嫌麻煩了,不耐煩地說,“唉,兩個都快點去,咱們好快點走!”我得救了。在廁所里王淑源幫我撕開袖口,把密碼撕碎,扔進廁所的深坑。再把我袖口上的線頭迅速摘凈,學著北平女學生卷毛邊短袖那樣把袖子卷好。經(jīng)過這些努力,把可被查出的東西全部銷毀干凈后,我們隨著警察到了豐盛胡同警察分局的看守所。

在這里我看到和舞臺上丑化的妓院老鴇一樣兇惡的女看守員,也看到被拘捕的各種犯人蓬頭垢面蜷縮在墻角。只有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她說: “希望你們千萬別被送到日本憲兵隊,一般地說那里是進去就出不來了……”但是,我倆恰恰在午后被送到鐵獅子胡同的日本憲兵隊!我們?yōu)槭裁磿徊?難道敵人知道我們要去參加平西的抗日隊伍?那么我們的事情暴露了?我們帶著一大串疑問被關在憲兵隊門口的一間小房內(nèi)。沒有旁人,只有我們倆人。王淑源和我商定了剛剛被捕說過的口供,總之,千萬別暴露去平西的秘密。不久,我們被送進一間大廳后分別押開,搜查登記。我偷偷望著王淑源,看她怎么應付敵人的審問,因為我是一無所知,不知會遇到什么問題。一個日本人拿著一張照片給王看,我只見王淑源搖著頭,表示不認識。我在想: 相片上是誰?我怎么辦?很快那個人把照片拿到我的眼前。天哪!我當然認識了,還是王淑源介紹我認識的!她們稱他為“大特”(外號)。王為何搖頭?閃電般的思維使我立即也搖起頭來,肯定地說: “不認識!”因為我相信王淑源比我有經(jīng)驗,我也絕不能承認和他相識。因此,敵人再也沒有追問“大特”?!按筇亍焙髞硪残疫\脫險逃到了延安。

敵人問過口供,在傍晚時刻把我們關進了憲兵隊后面的牢房。在兩大排牢房的盡頭,一間昏暗的牢內(nèi)只關著我和王淑源,大概敵人一時的疏忽,忘了我們可能串供。但,我們沒有想什么供詞,因為早已說好了,而此時折騰了一整天,我們將會遇到什么呢?那位女青年說過進了憲兵隊就難以出去了,肯定會是這樣!我緊緊靠在王淑源身邊,我不怕死,可是我想黃秋萍、趙路還不知道我們在哪里。我哭了。王淑源勸著我說: “別難過,咱們倆在一起!”我們互相依靠著不愿躺下去。由于太疲倦了,后來慢慢地睡著了。我聽見飛機轟鳴的聲音,我看到國軍的飛機俯沖下來,轟炸這座監(jiān)牢,我興奮地跳著,我們有出去的希望了!一陣轟隆的爆炸聲把我驚醒了。原來是霹靂閃電把我的希望之夢驚醒了。此時一陣腳步聲,牢門打開,王淑源被拉走了。剩下我一個人留在牢內(nèi),更難以入睡了。把她拉到哪去了呢?長長的夜晚,只有遠處一聲聲的慘叫伴隨著我。

第二天的上午,我被拉出去,穿過一條極長的甬道和一個極大房間,被帶到一間極小的審訊室內(nèi)。一個日本人,一個翻譯開始審問我。我按商定的口供回答了一遍。日本人雙目盯視我,兇神惡煞一般怒斥我。翻譯說: “你這個小孩壞了壞了的!”然后又逼問我的姓名。我一口咬定原供詞中的姓名——黃錦文。日本人生氣了,把皮鞭揮動起來,罵我心壞了,撒謊的有!我沒有改口,又平靜地說一遍供詞。日本人轉換口氣勸我說: 說真話,可以馬上放你走。我還是沒有改變。日本人氣壞了,用皮鞭狠狠地抽打我。盡管疼痛,但我堅信自己的信條,不能出賣,不能泄露!這是我從文學作品中得到的精神教養(yǎng)。我抱著雙肩任敵人斥罵抽打。日本人忽然雙腿分開站立在我面前望著我,這一剎那,靜極了。突然間敵人在紙上寫了三個字送到我的面前。我震驚極了,原來就是我的真名“于佩文”三個大字!敵人怎么這樣準確地知道我的名字?盡管許多疑問像閃電一樣快速地在腦際活動,但我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沉住氣,搖搖頭,表示不理解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因為我絕不能給王淑源帶來任何不利,我堅守自己的信條,寧可死,不能由于自己的軟弱讓敵人攻破我們的防守。此時確實不再恐慌,因為早已準備了自己的最壞命運: 死或者永遠監(jiān)禁。敵人毫無辦法了,他把門一摔跑出去了。翻譯官用不理解和不屑的眼光瞪著我,時間一分、兩分地過去了,我反而更冷靜下來,準備迎接更大的風暴。

門打開了,日本人把王淑源推了進來。難道她?我警惕起來。但她以非常平和的神態(tài)說: “你就都說了吧。你媽媽不會打你的。咱們從香山回來,沒回家告訴一聲,才碰上這事,說清楚了,你媽媽不會打你?!f吧!”她的話已暗示我: 我們的事并未暴露,只說去香山玩,要說真實姓名和住址。我怎么轉這個彎子呢?我馬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用哭來掩飾自己,有個思考的時間,并可顯出自己年紀幼小。王淑源又假裝勸哄一遍,我邊哭邊說: “怕繼母,她不能原諒,會打罵的。”王淑源又在旁邊重復地勸導著,我才說出自己的真名。日本人怒不可遏地說: “不要再不老實了。”便把王淑源帶走了。

審訊進行著,敵人認為有三個關鍵性問題要和王淑源核實: 第一,為什么我們的口供一致說假名?這口供在哪商定的?我回答: 你們把我們放在門口等的時候商量的。第二,我們到香山住在什么地方?我認為香山的地址無關緊要,我說了那個農(nóng)民的真實地點。第三,為什么要編假口供?剛才我已經(jīng)回答過了,我害怕去找我的繼母。審問中,他跑出去三次。幸好我和王淑源的回答是一致的,這場審問才順利過去了。

當我被送回牢房時,已是下午三四點鐘了??词乇O(jiān)牢的日本憲兵,聽翻譯說我撒了謊、挨了打……那個家伙把他腰間的大刀抽出來,在我面前晃動著嚇唬我,然后又用皮鞭狠狠抽打我一下。這種侵略者的兇暴和凌辱,更燃燒起我的仇恨之火。那種兇殘的目光,我至今不忘。

當我被推進另一間已關了十幾個男女犯人的牢房時,他們看見我蓬亂的頭發(fā)和身上的傷痕,很關心地問這問那。我一句話也不愿多說。他們又勸我吃一口飯,說這才能撐得住??晌夷睦锬艹缘孟?半臥在一席之地上,仇恨、疼痛、委屈……思緒煩亂。這些犯人的談論,使我知道他們都是販毒品的犯人……我感慨自己的厄運,淪落在敵人手中,和毒販子為伍……短短兩天的遭遇,接觸了那么復雜的人和事!(這些在日后又成為我創(chuàng)作上難得的生活積累。)

后半夜了,又是一陣騷亂。敵人把我拉了出來,我自然不會往好處去想,雖是夏夜,也涼氣襲人,當然毫無困意了。誰知又把我推進另一間牢房。里面住了一位年輕幼稚的天主教徒,她不斷地絮叨,我明白了原來她就是我們前兩天想去暫住而未住進去的香山慈幼院的老師。她大罵我們要去找的朋友楊英華如何赤化,如何害得她們的學校被抄……我真的嚇壞了,她能否認出我來?因為去香山前,我也曾在楊英華宿舍躲住過幾天,幸好我的發(fā)式早已剪短,她未認出。

原來,那天我們從香山歸來,當夜因慈幼院不許我們住進,而在警察家中借住一宿,竟使我們幸免更大的劫難。就是那天夜里,楊英華在北平城里出了事,第二天一清早,幾大卡車的日軍包圍了慈幼院。這些卡車正是那天清晨我們看到殺氣騰騰地從城內(nèi)開出的卡車。多危險呀!那天夜里如果住在慈幼院,真是永遠不會出去了。

又是一天的上午,我被拉了出去。我不知是審訊還是槍決。剛出牢門,看見王淑源已經(jīng)站在牢門外,我上去緊緊握了她的手,心想: “我們一塊去死!”王淑源是怎樣想的呢?我當時并不知道。后來,她告訴我,那時她也握緊我的手,是叫我: “口供千萬不能再變了!”我真是幼稚極了,心里想著只有一死的結局了。我們被帶著走了很長的路,才到了一間小客廳式的房屋。里面坐了兩個人,一個年紀大些的日本鬼子,又問了一遍口供,然后說: “我們是大東亞共榮,抓錯了人,就要釋放的?!敝缶谷话褯]收我們的小包拿來,真的釋放了我們。我糊涂了,日本人怎么會釋放我們呢?有什么詭計?但,事不宜遲,我們快快地離開了憲兵隊,心中慶幸敵人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要去平西抗日的秘密,特別是沒有暴露平西的聯(lián)絡點——積水潭東河沿的楊老太太家。

王淑源和我回到我的家中,她才告訴我,那天深夜,敵人把她從我們牢內(nèi)拉出去,是把她關進了另一間牢房。牢房內(nèi)只有一個受傷很重的婦女,她靠近那婦女細看,原來竟是我們要找的楊英華。當然敵人并不知道我們認識香山慈幼院的人,只是為了把王和我分開而已,她不敢高興,也不敢大聲說話,只是悄悄靠近楊英華,躺在楊的身邊。傷痛的楊英華也大吃一驚: “怎么,你們還沒走成?怎么被抓進來的?”王在她的耳邊把我們?nèi)ハ闵降慕?jīng)過訴說了一遍。楊英華經(jīng)過認真的分析后說: “我們是放爆炸物,不小心暴露了。林炎跑掉了,我被捕了。林晶未去放爆炸物,她被我們的事情驚嚇得神經(jīng)錯亂了。沒有人知道你們的事。你們要說真實的住址,敵人通訊極快,你們要爭取快出去,不要把案情搞復雜了?!彼裕诙飚敂橙税次覀冋f的地址去查問,人名、地點都對不上頭的時候,就向王淑源發(fā)火了。王當機立斷地說: “因為害怕,瞎編了姓名、地址?!边@就是那天敵人審訊我的一段緣由。我們分析,敵人之所以釋放我們,是因為他們侵華尚未站穩(wěn)腳跟,企圖籠絡人心,宣揚“大東亞共榮”的良好秩序來掩蓋他們的侵略暴行。為了不再惹起敵人的注意,第二天一清早由我和哥哥把王淑源送上火車,她先回天津去了。

這一事件當然震動了我的全家,父母親叫哥哥妹妹監(jiān)視我,我也明白暫時走不了,因為敵人會在周圍暗中監(jiān)視著我。我深居簡出一個月,像困獸關在籠內(nèi),幾乎要瘋了!我從哪里才能再找到黃秋萍他們呢?!

老崔帶來的希望

8月下旬的天氣是那樣炎熱,我躲在門洞內(nèi),關著大門,邊看書邊乘涼,心情萬分煩躁。咚、咚、咚一陣叩門聲,我警惕地前去開門。天哪,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原來是平西聯(lián)絡點的老崔(他還不是黨員),他患著嚴重的肺病竟然前來找我。我快活得都要跳起來了,抓住他不許他走。他喘息未定就說: “他們調(diào)查了兩三次,知道你們倆人表現(xiàn)很好,這次黃秋萍來,他約你明天在北京圖書館白石橋欄桿旁和他會面。”

哥哥是我的監(jiān)護人,父親叫他監(jiān)視我,他卻同情我,支持我。第二天他陪我到約會的地點,并在一旁等著我。黃秋萍問我: “你還去不去平西?”“當然去!不去就活不下去了!”他詳細地問了我一些情況,并說他自己要到天津去辦事,回來時可能帶一批人到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還說延安就是東方的“莫斯科”。我興奮地問他: “可以叫王淑源同去嗎?”他點頭: “當然可以。”回家后我就給王淑源寫了信,并約定了我和她會面的時間地點,但直到我們離開,她也沒有再來。至今,也沒有找到她的下落。

黃秋萍離去時給我留下錢,讓我一周后去找他。離家的那天早上繼母帶妹妹出去了,正是溜走的好時機。二弟一人在院中玩耍。他只有11歲,什么也不懂。外邊小雨淅淅瀝瀝落了下來,我把弟弟喊過來,騙他: “我給你去買咖啡豆吃。你把傘拿到大門口等我?!彼麤]吃過咖啡豆,當然高興,按著我的囑咐在門口石墩上等我。弟弟和我一母同生,他不到兩周歲就失去母親,此刻我眼睛潮濕了,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會再見到他。我忍住眼淚馬上轉身走開。他在石墩上傻傻地喊著: “姐姐,快回來,我等著你!”我頭也不回地答應著。后來二弟高中學習時,也為了抗日逃出北平,歷盡艱辛當了空軍,北平剛一解放,他就在地下黨的幫助下從上海駕機起義了。見面時,他笑著說: “姐姐,還欠我一包咖啡豆呢!”

我家住在新街口前公用庫內(nèi)的八道灣。和弟弟分手后,我穿過八道灣的后巷,急急奔向西直門,出了城就坐上一輛黃包車,直奔溫泉鎮(zhèn),去找黃秋萍指定的地點。原來那里是老崔養(yǎng)病的地方??磥硭牟∫呀?jīng)很重了,可是他還拖著重病之軀去城內(nèi)找我。我當時無言地看著他,內(nèi)心十分酸楚。院內(nèi)只有一大一小兩間房,極小的院內(nèi),蒿草有一人高,很是荒涼。他的大嫂也住在鎮(zhèn)上,每天給他送兩次飯。我來了,就住在他隔壁的小房間內(nèi),好像不到三平方米。夜晚總像有什么東西敲著紙窗,發(fā)出“篤”、“篤”的聲音,我害怕極了,用被單蒙起頭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第二天,老崔說那是蚊子撞在窗紙上的聲音。他睜著兩只大大的眼睛,是一雙深深塌陷而又無神的眼睛,卻充滿長兄般的關懷。他囑我去買點酸棗仁泡水喝,說喝了可以睡覺。他并不是黨員,但為黨、為朋友做了許多好事。1935年他和黃秋萍一同關在北平監(jiān)獄,七七事變后,東北大學學生吳敬宇等化裝成日本人,砸開監(jiān)獄,他和黃秋萍才一起被解救了。他們在獄中結成了生死之交的好友。后來楊學詠告訴我,不久老崔就被病魔和貧困奪去了生命。

不平靜的道路

1938年的8月下旬,黃秋萍終于帶著我離開了溫泉,我們分別乘坐人力車,準備到紅山口附近再步行上山。路上靜得怕人,見不到行人和車輛,忽然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迎面駛來戛然而止,一個男人從車上跳下,喝令我們停車站住。他掏出一張卡片在黃的面前一晃,黃馬上明白,張開雙手任他搜查。原來是便衣漢奸,他用腳踢開人力車的車座,可能怕我們有軍火。此時,我雖然表面平靜,但心中忐忑不安,因為身上藏著一封重要的信。誰知道這家伙還有點封建意識,不搜查女身。他記下我們在溫泉的住址后,騎上車就走了??墒侨肆嚪驀槈牧耍阑畈豢侠覀兞?。我們只得步行。

黃秋萍是從敵人監(jiān)獄里逃出來的。行前他曾告訴我,陽坊的聯(lián)絡點飯館已經(jīng)暴露不能再去了,這次走另外一條路,路上以表兄妹相稱。他的名字已經(jīng)上了黑名單,敵人隨時可能追捕,路上要小心。

我是第一次步行這么遠的路程。他看我有些走不動,說: “大約再走八里路才能上山,行嗎?再稍走快一點!”我哪里能走得快,回頭看看,沒有任何行人,我就跑了起來。他又不許我跑。我說: “不跑走不快啊!”就這樣跑跑走走,終于到了山腳下。上了山路就更難走了。黃秋萍卻說: “那個便衣回去,日本人也許很快會趕來,因為他們有卡車。如果日本人來了,你要撿些石頭和他們拼!”這時我才看到他手中早已把五寸長的水果刀打開了。他的英勇氣概感染了我,我堅信自己是會拼死戰(zhàn)斗的,因為我也是被日本人抓進過憲兵隊的。很快我們爬到了半山,敵人并沒有來追我們,看來就要闖過險境了。誰知半山里忽然冒出兩個農(nóng)民裝束的壯漢,他們問: “你們找康司令嗎?”我正不知所措,老黃馬上點頭: “對!司令在吧?”那兩個人說: “你們認識路嗎?”老黃熱情地說: “認識,認識!”這兩個壯漢可能急于下山,就放過我們了。

原來,日寇侵入,一些騷擾百姓的土匪也自稱抗日司令,當時有“司令多如牛毛”的說法。所謂的康司令大約就是其中之一。黃秋萍更加快了腳步,領著我左拐右拐地穿山爬嶺。當我們爬到山頂,看到在那郁郁蔥蔥的山林中露出一座寺廟的后墻,在墻腳下,流淌著山泉水,貯滿山泉水的小小石槽上放著一只木瓢。這是佛家專為香客準備解渴的吧!我迫不及待地奔向前去,舀起滿滿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個干凈。

老黃說: “這是妙峰山的后身。”我喝足了水,層巒疊翠的妙峰山景色盡收眼底。我多么愛戀這山山水水!老黃說: “這里可以坐下歇歇了,你如果走不動,我們可以到廟里住上一宿,明天再翻過山去?!蔽乙苫蟮赝?。他笑了: “真的,過去我?guī)艘苍谶@里住過,當然,最好是不住。”他又指著我們身后更高處的山頂巨石: “翻過它就安全了,敵人就無法追到我們了?!蔽译m然很累,兩條腿沉得抬不起來,但我愿意早一點脫離危險到達渴望已久的抗日根據(jù)地。他為我的勇氣高興,為了讓我省點力,他在陡峭的地方用手拉著我。我們很快爬過了山頂?shù)木奘?,迅速下了山。巨石掩蓋了山坳,在一個小水洼邊,黃秋萍叫我休息一下,我兩條腿上的肌肉不住顫抖,疼極了,但我還是忍住了要落下的眼淚。黃秋萍笑了,“你真不錯,你是我所帶的人中第一個一口氣走過來的女孩子!”他巧妙的鼓勵取得了成功,我好像不再疲勞了。

沿著崎嶇的山路又走了一陣子,我們拐進山坳,面前出現(xiàn)了孤零零一座土房,黃秋萍帶我走進去。外邊是兩間連通在一起的一間大房,里邊還有一間小房。外間只有一個老鄉(xiāng)坐在灶旁,不斷地拉著風箱,鍋里煮著粥,上邊還有屜,蒸著兩樣面的饅頭。我也沒聽見黃秋萍和他說什么,只見他把炕桌一拉,指著炕,讓我們坐上去。接著熱騰騰的饅頭和大碗粥端了上來。一路上又驚又累,餓極了,這頓飯我吃得好香啊!吃過飯,黃秋萍指著炕的另一頭,叫我休息一會兒。他說: “你睡吧,這兒可沒有日本鬼子了?!蔽揖拐娴乃耍驗閺碾x開家的那一天起,我就開始了又驚又怕的日子。

奔向革命圣地延安

午后,老黃不知從哪里牽來了兩條毛驢。小的時候隨父親去游覽白云觀時我騎過毛驢,但它身上有坐鞍,又是在平路上走,而這里山路陡峭,又沒有坐鞍,我很不想騎,說: “咱們步行可以不?”老黃說: “路還遠哪!這樣走快些?!彼闯鑫覟殡y之處,穿著旗袍,兩條腿如何叉開?他教我側身坐在光光的驢背上,雙腿可以垂在一個方向。當然我心里還是很緊張,可能由于我原來體育課不錯,很快就掌握了重心,騎得很穩(wěn)。毛驢在山路上小跑,確實比步行快得多,又不疲勞,我心中十分高興。我問老黃: “剛才那是什么地方?”他說: “這是咱們在敵我邊境上的聯(lián)絡站?!蔽蚁?,在咱們的土地上抗日的隊伍真是神通廣大,到處都有我們的聯(lián)絡點!

很快走出了山地,我們沿著一條小河往前走。黃秋萍說: “該吃晚飯了,我?guī)愕节w同那兒去吃吧!”在天津時,黃說過他是從趙同處來的。我問: “到了目的地?”他搖搖頭說: “去年趙同參加了咱們八路軍。后來,因為他部下不愿學習,怕整編,慫恿趙同脫離八路軍,這樣,今年就分開了。但關系沒有僵,互相還有來往,所以我在天津仍用趙同部下的身份,這樣在敵占區(qū)接觸面可以更廣泛些?!彼次矣行┎焕斫?,又說: “他是你的老鄉(xiāng)(遼寧岫巖人),見見面不是很好嗎?”經(jīng)他一說,我倒懷著好奇心愿意看看我家鄉(xiāng)的“抗日英雄”(在東北人中流傳過他抗日的故事)。

趙同中等身材,方臉膛,是典型的東北人。他為我們炒了雞蛋和韭菜,并跟老黃喝了一點酒。他因為喝了點酒,話多起來。他說: “咱們是老鄉(xiāng),你去那兒很好,要好好學習,不要亂搞男女關系!”我一點也聽不懂,因為“搞”字我是第一次聽到(這是南方人常用的字),“男女關系”又是什么?到延安后我才明白,趙同可能比較封建,很反感那些自由談戀愛的人!可能這算是他對老鄉(xiāng)的一種關心吧!對他,我沒有惡感,只是奇怪他為什么要離開八路軍。后來聽說他在1940年去重慶投靠了蔣介石,回來搞摩擦,向我抗日根據(jù)地開火,并實行封鎖,在摩擦中他送了命。多么遺憾,有始無終的“抗日英雄”。

接著,趙同用馬送我們到平西抗日根據(jù)地的指揮中心,當時是平西地方工作委員會的所在地——齋堂。毛驢換了馬,誰把毛驢送回給老鄉(xiāng)?到了目的地,馬又由誰送回來?我都要問。黃秋萍說: “有人送,你不要操心?!边@說明我抗日根據(jù)地的軍民關系是多么密切啊!夏日的傍晚,馬輕快地奔馳著,我感覺著一切是那么新奇而又神秘啊!

當我們走到一條蘆葦叢生、雜草掩蓋的小河邊,草叢中突然有一只小船劃過來,上邊站著一個十二三歲的農(nóng)村男孩子?!巴?,路條!”聽到這聲“同志”,我的眼睛潮濕了,我明白到了我久已渴望的抗日根據(jù)地了!很快我就和我的同學、好朋友趙路見面了,我們擁抱、我們歡叫!我終于踩在自由的土地上了!在這里,我也見到了北平聯(lián)絡點楊老太太的女兒楊學詠。我還隨著她們到山里動員群眾做軍鞋,雖然自己插不上話,卻看到了她們和群眾親密無間的關系。

我們住的老鄉(xiāng)家,是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婦。老頭兒的眼睛失明了,但是他說他能從聲音里判斷出我的樣子,他說我比趙路矮,比趙路白……真的,他的感覺很對。老夫婦對我們好極了,總給我們吃最新鮮的飯菜,新下來的豆角和新下來的小米蒸在一起,那種新鮮味至今還能感覺到。在我們離開的時候,老夫婦連夜用新小米磨成面,再發(fā)起來,攤成軟軟的小米面烙餅,讓我們吃飽后,還帶一些上路。令人難過的是,50年代我回到北京卻沒有去齋堂探望二位老人,后來當我們再去齋堂放映兒童電影時,我多么想看他們一眼呀,但連住的地方都找不到了,當然再也看不到老人家了。我曾深深地譴責自己50年代時年輕幼稚,一點不懂得恩與愛!

在這里,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一戰(zhàn)區(qū)的司令員楊成武同志接見了我們。他囑咐我們: “要和群眾結合,好好學習,不久我們要派你們到革命圣地延安去學習!”他穿著灰色軍裝,高高的個子,充滿軍人氣概,卻平易近人,使人感到親切。后來才知道他就是長征中強渡大渡河鐵索橋的英雄。真是一個久經(jīng)考驗的常勝將軍!他的愛人趙子貞同志也在齋堂工作,我對他們十分崇敬。日后,他們夫婦也都十分關心我的成長。

9月初,我們組成一支精干的隊伍出發(fā),奔向革命的心臟——延安。

離開平西,我們繼續(xù)用兩條腿跋山涉水,在人民群眾和八路軍的幫助下渡過了許多難以克服的危險。敵人重兵封鎖著各個根據(jù)地,我們卻要穿過這些封鎖,機智地鉆過敵人占領區(qū)的縫隙。但是,再怎樣機智也難以穿過那無情的鐵軌——同蒲鐵路。兩條堅硬的鐵軌,橫在那里無隙可鉆,只能硬碰硬地沖過去!在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見掌,每人臂上纏著洗臉毛巾??恐?,一個一個地緊跟著,不能掉隊,抓緊火車通過的間歇時間,以跑步的速度爬上路基,大步地跨過鐵軌,再繼續(xù)快速跑出敵人火力封鎖的范圍。從傍晚開始行動,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結束這場危險的奮斗。

可是,我們剛剛歇腳小憩,和衣而臥,卻聽到砰的一聲槍響。人們迅速地集合起來,有的人還困得昏昏沉沉,爬起來竟向敵人的方向跑去,惹得同志們又是喊又是叫。結果卻原來是有戰(zhàn)士的槍走了火,引起一場虛驚。但是人們也不再歇息了,嬉笑怒罵著繼續(xù)前進了。我和同伴趙路是最年輕的女性,在混亂中鎮(zhèn)定不慌,受到同志們的稱贊。我們心中微微蕩起自豪感,因為沒有給婦女丟臉。

最難忘的是渡黃河!在渡口有兩條大船,是巨大而簡單的木船,卻可以裝載幾十個人和數(shù)匹騾馬同時渡過這洶涌澎湃的黃河激流。大船在波浪滔天的激流中顯得那么渺小,一會兒,它被大浪吞噬,什么也看不見了;一會兒,又露出了船頭在浪中漂晃。我們在岸邊瞠目驚望,這種險觀,使我的心突突地跳著,確實有些害怕。當我們這支小分隊隨著隊伍上船后,開始還算平穩(wěn),慢慢離開岸邊。很快我感到心慌難以適應,就像打秋千一樣,一會兒被拋到天空,一會兒又落了下來。落差之大,絕不像兒時蕩秋千的高度,可以優(yōu)哉自悅,而是十分可怕!我時時懷疑自己是否會被拋到船外,盡管我的身體還緊貼著船底,但仍不時有被拋出去的感覺。終于,像《黃河大合唱》唱的那樣——我們勝利地渡過了奔騰咆哮的黃河!

這堅硬的鐵軌和咆哮的黃河,記載了多少抗日兒女的壯志悲歌!我雖不能一一敘述,但卻永遠不會忘記!

這一年,我剛滿17周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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