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 村上春樹的局限性

小孤獨 作者:林少華 著


02
村上春樹的局限性

幸也罷不幸也罷,情愿也罷不情愿也罷,我這輩子算是同那個名叫村上春樹的人捆在一起了。這不,《新民晚報》“夜光杯”開場第一杯就是品村上。不過就寫文章來說,我還是情愿品談村上的。畢竟捆在一起二十五年了,想不品出點滋味也難。而若讓我避開村上而品談井上川上河上,那反倒是個麻煩。有誰喜歡麻煩呢?不過今天不想談村上如何好,而是想談談他如何不好。準確說來,談談他的局限性。他的好,他的獨特性,我談得太多了,講課也罷講學也罷講座講演也罷序跋論文也罷,不知談了多少。以致有讀者打抱不平,一次悄悄提醒我:“人家村上可是從沒說過你的好喲!”我略一沉思,辯解道至少見面時他親口對我說“翻譯了我這么多書,辛苦了,謝謝!”這位漂亮得直晃眼睛的讀者再次提醒“那可是禮節(jié)性寒暄話喲!又是日本人的寒暄話……”說得我一時無語。臉上的笑容不知暫且收起來好還是就那樣掛著好。得得!不過我今天想說他的不好,倒不是出于賭氣或意氣用事。說得堂皇些,是出于學者的責任:在大多數(shù)人不以為然的時候,要強調(diào)他的好,燒把火升溫;而當大家已經(jīng)趨之若鶩,就要指出他的不好,潑冷水降溫,以求取某種平衡?;蛘呓栌么迳系恼f法,把世界的鐘擺調(diào)到適當位置。

言歸正傳。那么村上如何不好呢?不妨先聽聽陳希我的說法。八月中旬我去廣州在南國書香節(jié)老生常談,繼續(xù)談村上如何好。談罷對談時陳希我在禮節(jié)性表明村上是他讀得比較早和比較喜歡的作家之后,迫不及待地講起村上的不好。概而言之就是:村上作品通俗性強于文學性,修辭好過思想,長篇不如中短篇。尤其缺乏駕馭思想性強的長篇的能力。除了《奇鳥行狀錄》,長篇基本都有一種“空的感覺”。這位在大學教比較文學的中年作家認為,村上最出色的能力是“灰色感受力”,即對灰色地帶、中間地帶的感受能力。村上小說經(jīng)常采用回憶式,回想當年怎么樣當初怎么樣,把過去統(tǒng)統(tǒng)打去灰色地帶,讓過去成為美好回憶。村上是比較懂得營造這種氣氛和韻味的作家。這在文學修辭上是很成功的。

我贊同陳希我的說法。尤其欣賞“灰色感受力”這一個性表達方式。這有可能來自一個作家對另一個作家的作家式感受力。我不是作家,只好退而求其次,以硬邦邦的學術(shù)性文體概括村上文學的局限性——當然是我這個中國學者眼中的局限性——自不待言,社會轉(zhuǎn)型是當今中國面臨的一大主題,轉(zhuǎn)型成功與否直接關(guān)系三十多年改革開放的成果的存廢和中國的未來走向。社會轉(zhuǎn)型的目標之一就是建立一個以自由、理性、個人權(quán)利與責任以及公共道德、文明秩序為支撐的現(xiàn)代價值觀。而村上不少作品在積極訴求個人自由、尊嚴和權(quán)利的同時,又較多含有后現(xiàn)代元素。如對宏大敘事、宏大目標或者理想主義的無視和揶揄,對意義、價值、體制和秩序的解構(gòu)或消解。而沒有在制度安排和個人尊嚴即“高墻與雞蛋”之間擺出一張對話的圓桌。挪用陳希我的修辭方式,沒有在“墻”“蛋”之間開辟出足夠廣闊的灰色地帶。更沒有在這一地帶豎起理想主義坐標,甚至沒有提供現(xiàn)實性出口。在“堅固的高墻與撞墻破碎的雞蛋”之間選擇站在雞蛋一邊,作為政治態(tài)度固然無可厚非,但事情并非總是非墻即蛋那么簡單。

應該說,村上有其局限性也很正常。任何人、任何作家——無論多么風流倜儻才華出眾——也都有其局限性。除了宇宙,我一時還找不出沒有局限性的存在。

也是因為直接相關(guān),主持人最后問正在一唱一和的我倆:村上今年能否得諾貝爾文學獎?我說就影響來說,諾貝爾文學獎不給村上是有失公正性的;而若真給了他,又有可能失去另一種公正性。你想,作為作家,村上撈得的東西已經(jīng)足夠多了:聲望、影響、作品銷量、其他各種獎項。至于銀兩就更不消說了,白花花光燦燦不知有多少。如果再把諾獎桂冠扣在他頭上,讓他去斯德哥爾摩體味他朝思暮想的“雪云散盡、陽光普照、海盜稱臣、美人魚歌唱”那美妙的場景,豈不太不公正了?別人還活不活了?陳希我說得更逗:如果村上得諾獎,那肯定是因為諾獎評委會“神經(jīng)搭錯弦了”。

也快,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又要出爐了。是不是“太不公正了”,誰“神經(jīng)搭錯弦了”,不妨拭目以待。

2015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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