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槳聲燈影

字里行間 作者:余斌


槳聲燈影

1923年8月某天的晚上,朱自清與俞平伯同游秦淮河。其時俞平伯在浙江做視學(xué),朱自清在溫州教書;更為我們所熟知的,則是二人都已在新文學(xué)的舞臺上揚(yáng)名立萬,是用白話做“美文”的名家了。此次同來南京,似乎是參加教育方面的什么會議。既到南京,蕩漾了六朝金粉的秦淮河似乎不可不游(尤其俞平伯還從未去過);既游秦淮,身為文人似不能無作。二人遂相約各作一文,以志其事。于是便有了新文學(xué)中的兩篇散文名作——這是二人自己命題的同題作文,都叫《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名雖相同,二人寫來卻是各有側(cè)重:朱自清偏于紀(jì)事寫景,游河的過程,舟中岸上的景致,娓娓道來,交代得清清楚楚,更像一篇中規(guī)中矩的游記;俞平伯則偏于述感說理,最用力處在于捕捉到秦淮河上艷異的氣氛,和他此行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與朱文相比,似乎是更多幾分詩的空靈了。新文學(xué)尚在爭取合法性的階段,落實到散文上,便是要竭力做得美輪美奐,以證明白話文可以寫得像古文一樣漂亮。這兩篇也頗在文字的精致光潤上用力,雖說相比之下俞平伯更濃艷華麗,朱自清則要清淡一些,要之則是一樣地留有刻意雕琢的痕跡吧。

不過這里提起兩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倒不是想評品文章的得失,我感興趣的是文章的內(nèi)容:兩個經(jīng)過新文化洗禮的年輕文人到了這頗多色情意味的地方,有何異樣的感覺?秦淮河之為溫柔鄉(xiāng)、銷金窟,早已聞名遐邇;夢里繁華,旖旎風(fēng)光,其實都與一個“色”字纏繞。雖無折戟沉沙,然脂粉墜釵,也可認(rèn)出前朝。朱、俞二人上了河中的小舟,閑閑說起《桃花扇》《板橋雜記》描摹的秦淮艷跡,一種歷史的氛圍也就于槳聲燈影里在身邊彌漫開來。可秦淮河并非全然是發(fā)思古之幽情的場所,對于他們,它也是色香俱全的“現(xiàn)在”,耳邊是曼妙的歌聲,觸目是倚欄美女,撲鼻是脂粉香氣,身歷其境,能無所感?

有何感受是來了之后的事,先要問的似乎應(yīng)該是跑到這里來的動機(jī)。朱自清從前同朋友來聽過兩回歌,都是在茶舫上,擾攘聲里,頗不適意,后聽說歌妓被取締,無端地有“悵悵”之感——那么這一回大約是要好好聽一回歌吧?俞平伯是初到,每到一地,搜奇覽勝,在文人似是題中應(yīng)有,何況秦淮河之奇又更在一種曖昧不明的情調(diào)呢?

獵奇的心理可以說人皆有之,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色情場所即算得上一奇?,F(xiàn)而今出國的人每不忘看上一回夜總會、紅燈區(qū),未必是有心或有膽要去做嫖客,為的是要一睹西洋景,其情形就像劉姥姥逛大觀園。在“舊社會”這用不著出國,從鄉(xiāng)下跑到“娼”盛的都市,做主人的常要將領(lǐng)著看看妓家風(fēng)光當(dāng)作略盡地主之誼?!吨没叵脘洝防镏茏魅擞浰?901年頭一次到上海,就曾隨了人一道去四馬路的青蓮閣喝茶,四馬路是上海妓女最集中的所在,青蓮閣則是集散地,據(jù)周作人說,“凡往上海觀光的鄉(xiāng)下人,必定首先到那里去……那里茶本來頗好,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乃是看女人;你坐了下來,便見走著的全是做生意的女人,只等你一句話或是示意,便兜搭著坐下了”。周作人看出了什么名堂,他沒說,印象不佳是肯定的,因為那里都是“野雞”一流的下等妓女,去街頭拉客也就一步之遙,實在惡俗不堪。

相比起來,秦淮河上似乎要風(fēng)雅得多了,月色下明滅的波光,畫舫燈影中姑娘的靚妝,花的香氣,脂粉的香氣,都讓這銷金窟有了醉夢的詩意,以致俞平伯的意識中,眼前朦朧的一切都幻化為“一個如花的笑——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所以二人躺在小艇的藤榻上觀望閑談,心下倒也并無不快和罪惡感,雖說俞平伯承認(rèn),誘惑是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滅的印記”。

可以證明誘惑為實有的是俞平伯自覺“怦怦而內(nèi)熱”,而據(jù)他的忖度,“自認(rèn)曾經(jīng)一度擺脫了糾纏”的朱自清也不是止水不波。畢竟是年輕人初出茅廬,“情景是頗朦朧,滋味是怪羞澀的”,好在不像《儒林外史》中那位道學(xué)氣的馬純上,西子湖邊一路逛來“他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只知道“眼觀鼻,鼻觀心”,朱、俞二人還有看景致、看靚妝的余裕。假如不是后來賣唱的逼上前來拉生意,二人的秦淮之游也許由開始的緊張“羞澀”到漸漸放松自在,也就這么過去??纱u唱的逼上身來,事情似乎一下變得嚴(yán)重:在先他們是觀光客,雖有動于中,眼前的一切也是云里霧里有著距離,與己不生干系,現(xiàn)在卻好像真與這風(fēng)月場有了實質(zhì)性的牽連。

這一幕委實有幾分戲劇性,在二人的文章里也都是“文眼”:歌舫攏到他們的船邊,伙計跨過來遞上歌折讓點歌。俞平伯來得干脆,扭過頭連說“不要”;朱自清長俞兩歲,來過兩回,要在老弟面前顯大方,接過歌折視而不見掃一遍,又還對歌妓看兩眼,想要拒絕得不那么生硬,結(jié)果還是窘到臉紅耳赤地說不要。那景況,要以俞平伯的記述更有趣:

好!自命超然派的來看榜樣!兩船挨著,燈光愈皎,見佩弦的臉又紅起來了?!鲜羌t著臉終久不能打發(fā)人家走路的,所以想個法子在當(dāng)時是很必要。說來也好笑,我的老調(diào)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說個“不”,或者搖搖頭,擺擺手表示“絕不”。如今都已使盡了。佩弦便進(jìn)了一步,他嫌我的方術(shù)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擺脫糾纏的正當(dāng)?shù)缆肺┯修q解。好嗎!聽他說:“你不知道?這事我們是不能做的。”這是諸辯解中最簡潔,最漂亮的一個??上f的“不知道?”來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負(fù)了這二十分聰明的反語。他想得有理由,你們?yōu)槭裁床荒茏鲞@事呢?因這“為什么!”佩弦又有進(jìn)一層的曲解。那知道更壞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p>

——“你不知道?這事我們是不能做的?!贝鸬谜婷?,伙計回說:“不知道!”追問“為什么”更是十二分的妙。一問一答加在一起,幽默到妙不可言。不過,當(dāng)事人沒有一點制造幽默的意思:辯解者十二分的嚴(yán)肅,追問者則是十二分的不解加不滿。答者那句話的重音顯然在“我們”上,“我們”里隱含了朱、俞二人對自我身份特異的定位。

那么,“我們”是誰?——讀書人?那是說不通的。走馬章臺,醉臥花叢,歷來被文人視為風(fēng)雅事,唐代的孟郊中了進(jìn)士,“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要“一日看盡長安花”,還寫進(jìn)詩里,硬是骨頭輕得不行,哪里會有什么心理障礙?“我們”是指未經(jīng)歷練的新手?初涉風(fēng)月場者臨陣露怯落荒而逃者自是不少,卻沒有幾個這般鄭重搬出“我們”做辯解的。所以說“我們”,只能是指“新文化人”——像他們那樣的知識分子新近獲得的身份。

新文化人有新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新文化之為“新”是全般的,其中就包含了對性的嚴(yán)肅態(tài)度,對婦女人格的尊重。可惜他們臉上并未寫著“新文化人”的字樣,這里的伙計想來閱人無算,那份世故練達(dá)卻并不能助他看出眼前這兩位與尋??凸儆泻蜗喈愄?。不知朱自清“進(jìn)一層的曲解”是何內(nèi)容,若是朱自清在那里認(rèn)真地向伙計闡述新文化,這頗富喜劇性的一幕就更令人絕倒了。

事情到此還未結(jié)束——二人終于將不斷上來糾纏的歌艇打發(fā)走之后,開始認(rèn)真地進(jìn)行自我反省。這里有兩問,其一,怎么會跑到這里來?起先未嘗追究,就這么來了,經(jīng)了方才尷尬的“短兵相接”,不由就要捫心自問一番。其實歸于游客的心理也就可以將自己敷衍過去,但“情哥哥偏尋根究底”,結(jié)果二人都認(rèn)定,“欲的胎動是無可疑的。正如水見波痕輕婉已極,與未波時究不相類”。其二,既然有“欲的微炎”,何以賣歌的找上前來卻又避之唯恐不及?二人說法不一,朱自清說他是受到道德的制約,俞平伯則說他是因為一種“似較深沉的眷愛”,他且背誦周作人的詩句來說明這立場:“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孩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后者是人道主義的態(tài)度,究其實還是一種道德感,不過是由內(nèi)向外推己及人而已。

在槳聲燈影的秦淮河上,如此一本正經(jīng)地討論這等問題,若過去的風(fēng)流文人有知,一定要大呼“煞風(fēng)景”。其實過去的人對出入風(fēng)月場,也不是全無顧忌,在一般人眼中,接近妓者總算是一種不正當(dāng)?shù)男袨?。但在舊時的人,那或許是擔(dān)心會于個人的前程有礙,通俗文學(xué)中敘述因沉醉勾欄而敗家或自毀前程的勸懲故事,委實不少;要不即是對欲望本身懷有罪惡感,聲色之樂則正是欲望也即罪惡的證明,至于是否是對女性的侮辱傷害,非其所計。在朱自清、俞平伯,問題則在于“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對于她們,應(yīng)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yīng)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

同情歌者的不幸,古代文學(xué)里并非沒有,君不見潯陽江頭,“江州司馬青衫濕”?可白居易“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嘆,大半倒是對自己宦途多舛的自憐,即或憐惜琵琶女,也是憐其個人的遭際,不像朱自清,其對“賞玩”態(tài)度的自責(zé),乃是基于現(xiàn)代的人格平等的意識,具有更多道德原則的意味了。

人格平等,似應(yīng)是現(xiàn)代人共有的意識。不過我相信,后來的人未必會像朱自清、俞平伯那輩人將事情看得那么嚴(yán)重。畢竟是啟蒙時代的人,人生的種種都可以成為事關(guān)原則的“問題”,什么事都要來一番“為什么”的追問,且要得到理性上的徹底解決,而對于他們信奉的新道德,他們又自有一份后人所不及的執(zhí)著與虔誠,——這才有朱、俞二人口問心、心問口的自我審視,他們也才會從一次游玩的尷尬中“升華”出如此嚴(yán)肅的討論,而且鄭重其事地宣示于眾。

幼稚可笑么?有點。大約只有未經(jīng)世事的年輕人才會這樣“小題大做”、煞有介事,玩世不恭的人甚至要懷疑他們在那里“為文造情”,因為太不自然,太像做文章。然而游記里夾上那樣一通議論有硬“做”的味道是不假,生硬笨拙里投射的卻恰恰是作者情感態(tài)度的誠與真——那似乎是五四文學(xué)的典型特征。幼稚也罷,可笑也罷,那里實有“五四”一輩人的不可及處。試想求之于今日,求之于我輩,那份認(rèn)真豈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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