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

導讀：

離開臺州浙江第六師范后，朱自清來到地處溫州的浙江省立十中工作了一年。1924年他寫過一組總題為《溫州的蹤跡》的散文，取材于這段生活，第一篇就是《“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有一天，美術(shù)教師馬孟容畫了一幅國畫送給朱自清，朱自清回家后細細品味，為畫作打動，寫成此文。發(fā)表于上海亞東圖書館1924年7月出版《我們的七月》。

文章首先用了一段細細描摹這幅畫的布局和構(gòu)圖內(nèi)容?！澳劬G色”、“紅艷”、“黃色的雄蕊”、“叢綠”，文中接連用了四個描摹色彩的詞語，盡力突出了畫中海棠之美，也就充分肯定了這幅畫的設(shè)色之動人。如果說第一段是描摹圖畫，第二段則是放飛個人由觀畫而產(chǎn)生的想象，也是對畫的意蘊的細細揣摩。畫中人未出現(xiàn)，然而一切卻全為傳達人的朦朧情感，朱自清寫出了他對這幅畫的理解，也傳達了自己的藝術(shù)觀。

因激賞一幅畫而寫一篇文字，實是作兩種不同藝術(shù)之間的溝通。欲以文字傳達畫的情韻，是一個挑戰(zhàn)。朱自清的目的達到了，更重要的是，這篇文字擺脫了畫的束縛，成為獨立的美的存在。文中有精彩的比喻，有疑問句的排比鋪陳，語調(diào)輕盈，呈現(xiàn)了朱自清青年時期散文的魅力。

這是一張尺多寬的小小的橫幅，馬孟容君畫的。上方的左角，斜著一卷綠色的簾子，稀疏而長；當紙的直處三分之一，橫處三分之二。簾子中央，著一黃色的，茶壺嘴似的鉤兒——就是所謂軟金鉤么？“鉤彎”垂著雙穗，石青色；絲縷微亂，若小曳于輕風中。紙右一圓月，淡淡的青光遍滿紙上；月的純凈，柔軟與平和，如一張睡美人的臉。從簾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纏的海棠花?；ㄈ~扶疏，上下錯落著，共有五叢；或散或密，都玲瓏有致。葉嫩綠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著，微微有淺深之別?；ㄕ㈤_，紅艷欲流；黃色的雄蕊歷歷的，閃閃的。襯托在叢綠之間，格外覺著妖嬈了。枝欹斜而騰挪，如少女的一只臂膊。枝上歇著一對黑色的八哥，背著月光，向著簾里。一只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兒半睜半閉的，似乎在入夢之前，還有所留戀似的。那低些的一只別過臉來對著這一只，已縮著頸兒睡了。簾下是空空的，不著一些痕跡。

試想在圓月朦朧之夜，海棠是這樣的嫵媚而嫣潤；枝頭的好鳥為什么卻雙棲而各夢呢？在這夜深人靜的當兒，那高踞著的一只八哥兒，又為何盡撐著眼皮兒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什么來著？舍不得那淡淡的月兒么？舍不得那疏疏的簾兒么？不，不，不，您得到簾下去找，您得向簾中去找——您該找著那卷簾人了？他的情韻風懷，原是這樣這樣的喲！朦朧的豈獨月呢 ；豈獨鳥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我拼著千呼萬喚；你能夠出來么？

這頁畫布局那樣經(jīng)濟，設(shè)色那樣柔活，故精彩足以動人。雖是區(qū)區(qū)尺幅，而情韻之厚，已足淪肌浹髓而有余。我看了這畫。瞿然而驚：留戀之懷，不能自已。故將所感受的印象細細寫出，以志這一段因緣。但我于中西的畫都是門外漢，所說的話不免為內(nèi)行所笑?！且仓缓糜伤?。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日      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