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梁啟超講清代學術 作者:梁啟超


十一

休寧戴震受學江永,其與惠棟亦在師友之間。震十歲就傅,受《大學章句》,至“右經(jīng)一章”以下,問其塾師曰:“此何以知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師應之曰“此先儒朱子所注云爾。”又問:“朱子何時人?”曰:“南宋?!庇謫枺骸翱鬃?、曾子何時人?”曰:“東周?!庇謫枺骸爸苋ニ螏缀螘r?”曰:“幾二千年?!庇謫枺骸叭粍t朱子何以知其然?”師無以應。(據(jù)王昶《述庵文鈔·戴東原墓志銘》)此一段故事,非惟可以說明戴氏學術之出發(fā)點,實可以代表清學派時代精神之全部。蓋無論何人之言,決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常從眾人所不注意處覓得間隙,既得間,則層層逼拶,直到盡頭處;茍終無足以起其信昔,雖圣哲父師之言不信也,此種研究精神,實近世科學所賴以成立。而震以童年具此本能,其能為一代學派完成建設之業(yè)固宜。

震之言曰:

“學者當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為一時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有名之見,其蔽二:非掊擊前人以自表暴,即依傍昔賢以附驥尾?!街谴╄徴?,或非盡掊擊以自表暴,積非成是而無從知,先入為主而惑以終身;或非盡依傍以附驥尾,無鄙陋之心,而失與之等?!?《東原文集》答鄭用牧書)

“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二語,實震一生最得力處。蓋學問之難也,粗涉其途,未有不為人蔽者;及其稍深入,力求自脫于人蔽,而己旋自蔽矣。非廓然卓然,鑒空衡平,不失于彼,必失于此,震之破“人蔽”也,曰:

“志存聞道,必空所依傍。漢儒訓詁,有師承,有時亦傅會。晉人傅會鑿空益多。宋人則恃胸臆以為斷,故其襲取者多謬,而不謬者反在其所棄?!我詠砣逭?,以己之見硬坐為古圣賢立言之意,而語言文字實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謂理強斷行之,而事情源委隱曲實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砸詾橛谛臒o愧,而天下受其咎,其誰之咎?不知者且以實踐躬行之儒歸焉?!?《東原集》與某書)

其破“己蔽”也,曰:

“凡仆所以尋求于遺經(jīng),懼圣人之緒言暗汶于后世也。然尋求而有獲十分之見者,有未至十分之見者。所謂十分之見,必征諸古而靡不條貫,合諸道而不留余議,巨細畢究,本末兼察,若夫依于傳聞以擬其是,擇于眾說以裁其優(yōu),出于空言以定其論,據(jù)以孤證以信其通,雖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淵泉所導,循根可以達杪,不手批枝肄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見也。以此治經(jīng),失‘不知為不知’之意,而徒增一惑以滋識者之辨之也?!壬钏甲缘枚?,然后知孰為十分之見,孰為未至十分之見。如繩繩木,昔以為直者,其曲于是可見也;如水準地,昔以為平者,其坳于是可見也。夫然后傳其信、不傳其疑,疑則闕,庶幾治經(jīng)不害?!?《東原集》與姚姬傳書)

讀第一段,則知目震所治者為“漢學”,實未當也。震之所期,在“空諸依傍”。晉宋學風,固在所詆斥矣,即漢人亦僅稱其有家法,而未嘗教人以盲從,錢大昕謂其“實事求是,不主一家”。(《潛研堂集》戴震傳)余廷燦謂其“有一字不準六書,一字解不通貫群經(jīng),即無稽者不信,不信必反復參證而后即安。以故胸中所得,皆破出傳注重圍?!?余氏撰《戴東原先生事略》,見《國朝耆獻類征》百三十一)此最能傳寫其思想解放之精神。讀第二段,其所謂十分之見與未至十分之見者,即科學家定理與假說之分也。科學之目的,在求定理,然定理必經(jīng)過假設之階級而后成。初得一義,未敢信為真也,其真之程度,或僅一二分而已。然姑假定以為近真焉,而憑藉之以為研究之點,幾經(jīng)試驗之結果,寖假而真之程度增至五六分、七八分,卒達于十分,于是認為定理而主張之。其不能至十分者,或仍存為假說以俟后人,或遂自廢棄之也。凡科學家之態(tài)度,固當如是也。震之此論,實從甘苦閱歷得來。所謂昔以為直而今見其曲,昔以為平而今見其坳,實科學研究法一定之歷程,時其毅然割舍,“傳信不傳疑”,又學者社會最主要之道德矣。震又言曰:

“學有三難:淹博難,識斷難,精審難。三者仆誠不足以與于其間,其私自持及為書之大概,端在乎是。前人之博聞強識,扣鄭漁仲、楊用修諸君子,著書滿家,淹博有之,精審未也。……”

戴學所以異于惠學者,惠僅淹博,而戴則識斷且精審也。章炳麟曰:“戴學分析條理,·密嚴塛,上溯古義,而斷以己之律令?!?《檢論·清儒篇》)可謂知言。

凌廷堪為震作事略狀,而系以論曰:“昔河間獻王實事求是。夫?qū)嵤略谇?,吾所謂是者,人不能強辭而非之也;吾所謂非,人不能強辭而是之也;如六書、九數(shù)及典章制度之學是也。虛理在前,吾所謂是者,人既可別持一說以為非;吾所謂非者,人亦可別持一說以為是也;如義理之學是也?!?《校禮堂集》)此其言絕似實證哲學派之口吻,而戴震之精神見焉。清學派之精神見焉。惜乎此精神僅應用于考古,而未能應用于自然學界,則時代為之也。

震常言:“知十而皆非真,不若知一之為真知也?!倍斡癫谩督?jīng)韻樓集·娛親雅言序》引)故其學雖淹博而不泛濫。其最專精者,曰小學,曰歷算,曰水地。小學之書,有《聲韻考》四卷,《聲類表》十卷,《方言疏證》十三卷,《爾雅文字考》十卷。歷算之書,有《原象》一卷,《歷問》二卷,《古歷考》二卷,《句股割圓記》三卷,《續(xù)天文略》三卷,《策算》一卷。水地之書,有《水地記》一卷,《校水經(jīng)注》四十卷,《直隸河渠書》六十四卷,其他著述不備舉。《四庫全書》天算類提要全出其手,他部亦多參與焉,而其晚年最得意之作,曰《孟子字義疏證》。

《孟子字義疏證》,蓋軼出考證學范圍以外,欲建設一“戴氏哲學”矣。震嘗言曰:

“圣人之道,使天下無不達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纖微無憾是謂理,而其所謂理者,同于酷吏所謂法。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骎骎乎舍法而論理,死矣,更無可救矣!”(《東原文集》卷八與某書)

又曰:

“程朱以‘理’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啟天下后世人人憑在己之意見而執(zhí)之曰‘理’,以禍斯民。更淆以‘無欲’之說,于得理益遠,于執(zhí)其意見益堅,而禍斯民益烈。豈理禍斯民哉?不自知為意見也。”(《戴氏遺書》九附錄答彭進士書)

又曰:

“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釋自老釋。談老釋者,高妙其言,不依附孔孟。宋以來,孔孟之書,盡失其解,儒者雜襲老釋之言以解之?!┆q子孫未睹其祖父之貌者,誤圖他人之貌為其貌而事之,所事固己之祖父也,貌則非矣?!?同上)

震欲祛“以釋混儒”“舍欲言理”之兩蔽,故既作《原善》三篇,復為《孟子字義疏證》《疏證》之精語曰:

“……《記》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ト酥翁煜拢w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備。人知老、莊、釋氐異于圣人,聞其無欲之說,猶未之信也。于宋儒,則信以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視古圣賢體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細隱曲,不措諸意,不足為怪。及其責以理也,不難舉曠世之高節(jié)著于義而罪之。尊者以理責卑,長者以理責幼,貴者以理責賤,雖失謂之順;卑者幼者賤者以理爭之,雖得謂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達之于上;上以理責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勝指數(shù)。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

又曰:

“孟子言‘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明乎欲之不可無也,寡之而已。人之生也,莫病乎無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顧者,不仁也。不仁實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無此欲,必無不仁矣。然使其無此欲,則于天下之人生道窮蹙,亦將漠然視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無是情也?!?/p>

又曰:

“朱子屢言‘人欲所蔽’,凡‘欲’無非以生以養(yǎng)之事,‘欲’之失為‘私’不為‘蔽’,自以為得理而所執(zhí)之實謬乃‘蔽’。人之大患,‘私’與‘蔽’而已,‘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

又曰:

“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義。君子之自治也,情與欲使一于道義。夫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絕情去智,充塞仁義?!?/p>

又曰:

“古圣賢所謂仁義禮智,不求于所謂欲之外,不離乎血氣心知。而后儒以為如有別物焉湊泊附著以為性,由雜乎老釋,終昧于孔孟之言故也?!?/p>

又曰:

“問:宋儒之言……也,求之六經(jīng)中無其文,故借……之語以飾其說、以取信學者歟?曰:舍圣人立言之本指,而以己說為圣人所言,是誣圣。借其語以飾吾之說以求取信,是欺學者也。誣圣欺學者,程朱之賢不為。蓋其學借階于老釋,是故失之,凡習于先入之言,往往受其蔽而不自覺?!?/p>

《疏證》一書,字字精粹,右所錄者未盡其萬一也。綜其內(nèi)容,不外欲以“情感哲學”代“理性哲學”。就此點論之,乃與歐洲文藝復興時代之思潮之本質(zhì)絕相類。蓋當時人心,為基督教絕對禁欲主義所束縛,痛苦無藝,既反乎人理而又不敢違,乃相與作偽,而道德反掃地以盡。文藝復興之運動,乃采久閼窒之“希臘的情感主義”以藥之。一旦解放,文化轉(zhuǎn)一新方向以進行,則蓬勃而莫能御。戴震蓋確有見于此,其志愿確欲為中國文化轉(zhuǎn)一新方向。其哲學之立腳點,真可稱二千年一大翻案。其論尊卑順逆一段,實以平等精神,作倫理學上一大革命。其斥宋儒之糅合儒佛,雖辭帶含蓄,而意極嚴正,隨處發(fā)揮科學家求真求是之精神,實三百年間最有價值之奇書也。震亦極以此自負,嘗曰:“仆生平著述之大,以《孟子字義疏證》為第一”。(《戴東原集》卷首,段玉裁序引)雖然,戴氏學派雖披靡一世,獨此書影響極小。據(jù)江藩所記,謂當時讀《疏證》者莫能通其義,惟洪榜好焉;榜為震行狀,載《與彭尺木書》(按此書即與《孟子字義疏證》相發(fā)明者)。朱筠見之,謂:“可不必載!戴氏可傳者不在是?!卑褓O筠書力爭不得。震子中立,卒將此書刪去。(《漢學師承記》卷六)可見當時戴門諸子之對于此書,已持異同。唐鑒謂:“先生本訓詁家,欲諱其不知義理,持著《孟子字義疏證》以詆程朱。”(《國朝學案小識》)鑒非能知戴學者,其言誠不足輕重,然可以代表當時多數(shù)人之心理也。當時宗戴之人,于此書既鮮誦習發(fā)明,其反駁者亦僅一方東樹(《漢學商兌》卷上),然搔不著癢處。此書蓋百余年未生反響之書也,豈其反響當在今日以后耶?然而論清學正統(tǒng)派之運動,遂不得不將此書除外。吾常言:“清代學派之運動,乃‘研究法的運動’,非‘主義的運動’也。”此其收獲所以不逮“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之豐大也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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