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老故事

一個人的西部·致青春 作者:雪漠


2.老故事

很小的時候,除了老聽老人們講那時的故事,我自己也目睹過兩村之間的械斗和紛爭,非常慘烈,這成了我童年記憶中揮之不去的陰影。《西夏咒》中的很多械斗場面——不僅僅是搶水的場面——都滲透了我童年時的那段血腥回憶,也是因為那段回憶,我慢慢開始思考人性,追問人和人之間為啥要廝殺。

雖然當(dāng)時我還小,并不能完全看清事件的來龍去脈,也難以分析出人性深處的東西,但這樣的經(jīng)歷為我提供了另一種營養(yǎng),類似的許多思考,以及真正徹悟后對人性的剖析與追問,都成了《獵原》《白虎關(guān)》《西夏咒》《野狐嶺》等小說的營養(yǎng)。沒有深刻的反思,就沒有靈魂的深度。

老人們常給我講的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孝子殺母的故事。那被殺的老人,還是我的一個太太——涼州人管爺爺輩的媽媽叫太太,天知道為啥這樣叫——《西夏咒》中有個叫瘸拐大的人物,他最初是個大孝子,對母親非常好,千方百計地想讓母親過得相對好一些,但是,當(dāng)他面臨生命威脅時,卻仍然出賣了母親,親手把母親送上了絕路。這個人物的原型,就是被殺的那個太太的兒子。

記得小時候,老人們總是用一種神秘而興奮的語氣,講這個故事。他們說,溫臺溝人搶水時,陳兒溝人從來沒有贏過,唯有那一次,陳兒溝人打死一個老人,栽贓到溫臺溝人身上,說他們搶水時殺了人,溫臺溝人覺得理虧,才多給了陳兒溝一些水。老人們還說,成功的時候,村里人非常高興,大家都覺得那是陳兒溝唯一的一次揚眉吐氣。每當(dāng)說到這個故事,老人們都顯得無比自豪,無比開心,娃娃時代的我,就會跟著一起笑。直到幾年后,我懂事了,再想起這個故事,心里才有了一種疼痛。

按說,我是個早熟的孩子,很早就有了思考的習(xí)慣,而且我看問題的角度總是跟大部分人不一樣,但我還是沒有馬上看出那故事的悲哀。不知道為啥,也許因為我當(dāng)時太小,環(huán)境又太強大。

《西夏咒》里的瘸拐大也是這樣,母親死的時候,他很傷心,非常恨那些逼他害死母親的人,但因為所有人都在歡呼,都覺得他是英雄,他的想法就漸漸地變了。再后來,他多次受到生命威脅,每一次都會為了活命,做出滅絕人性的事情,比如活剝?nèi)似さ取渭兛催@個人物的行為時,你會覺得他很惡,但你如果想得更深刻一些,就會發(fā)現(xiàn)他只是一個尋常人,很多人在他那樣的遭遇面前,都可能像他那樣做,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守住道德底線的,因為,自我保護(hù)是動物的本能。如果我們也遇到類似的威脅,我們會怎么做?我們之中有幾個人能守住原則和底線?其實都不好說。

不過,清醒地知道該怎么做,但沒有力量去選擇,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一個有理由堅守原則,也有力量堅守原則的人,卻不清醒,不明白,不知道該怎么選擇。這時,他可能會把尿布當(dāng)成旗幟,充滿激情地?fù)]舞,給世界帶來無數(shù)的災(zāi)難,而且到死都不知道真相,反而覺得自己很偉大,被自己給感動了。為什么?因為環(huán)境把罪惡美化成了一種高尚的犧牲。很多恐怖分子就是這樣養(yǎng)成的,當(dāng)他們把自己當(dāng)成人肉炸彈時,當(dāng)他們利用愛心和信任去傷害對方時,他們或許也有一個更高的理由。然而,這個理由是不是真的更高,高到可以凌駕一切,包括別人的生命,就是另一回事。

當(dāng)然,還有一個更重要也更本質(zhì)的原因,就是欲望。鄉(xiāng)親們?yōu)樯队X得為了搶水殺掉一個老人是值得的?因為大家都在乎水,水是所有人的命根子。而且,長久以來受到的委屈,讓很多人心里都憋了一口惡氣,誰都想出出氣,讓溫臺溝的人也栽上一回。因此,他們看不到殘忍,也看不到老人臨終時的恐懼和痛苦,只看到自己比對方得到了更多的水。很小的時候,我之所以跟著老人們一起笑,也是因為我不明白什么是罪惡,只看到勝利帶給鄉(xiāng)親們的快樂??墒牵?dāng)我有了自己的思想時,我就看到了更多的東西,比如屠殺的罪惡和當(dāng)事人的痛苦。在我看來,只要有人被打死,就不是多么值得高興的事情,哪怕被打死的是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后來,我又想到了那個死了母親的孩子。死了母親,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讓人痛苦的事情,何況他自己就是兇手之一?他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做了之后,他會怎么樣,會不會后悔?如果再次遭遇類似的事情,他會怎么選擇?……我的很多思考,后來都融入了《西夏咒》。

其實,就算陳兒溝和溫臺溝為夾河里的水拼了命,也守不住那些水的,因為夾河慢慢地干枯了——自打涼州修了西營水庫,祁連山上流下的雪水就被截住了,夾河的河溝里慢慢地沒了水,泉也漸漸干了。后來,草沒了,樹也死了,昔日搶水的戰(zhàn)場就成了戈壁灘。再后來,因為同樣的理由,民勤縣的很多綠洲也沒了。這個結(jié)局有點像《獵原》中豬肚井的遭遇。

我在“大漠三部曲”里寫到的很多場面,其實都是有原型的,我是在生活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藝術(shù)創(chuàng)造,所以我筆下的一切都是真實的——當(dāng)然,我也不是在臨摹現(xiàn)實,我只是誠實地寫出了一種規(guī)律的真實呈現(xiàn)。

《白虎關(guān)》里的大沙河也是真實的,它就是我記憶中的夾河。那時節(jié),夾河里有很多水,河灘上還有一座蘆葦蕩,高可盈尺的蘆葦叢里藏了好些動物,有狐貍,有兔子,甚至有狼。樹也很多,有成片的紅柳。紅柳的韌性極好,將枝條們拴在一起,就成了舒服的吊床。當(dāng)時的河灣上充滿草皮,土壤極為濕潤。我們小時候喜歡拿著小鏟子在河邊掏土,一鏟一鏟地掏下去,要不了一尺,就會有水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暈一暈的,然后匯成一股,最后就成了汪洋。我還記得新出的泉水很清冽,喝一口,透心涼。悶熱的夏天,我常會像書中的蘭蘭那樣,到泉溝里玩水。我總會細(xì)細(xì)地觀察泉水涌出時的情景,看那一暈暈的細(xì)沙在水中打旋,柔柔的,美到極致??床涣硕嗑?,我的心就化了。

《白虎關(guān)》中猛子們跟護(hù)林老漢沖突的故事也有原型,那老漢的原型叫何鋒年,是我小時候大隊里的一位護(hù)林老人。那時節(jié),大隊領(lǐng)導(dǎo)還知道環(huán)保,專門派何鋒年去看樹。那老漢非常認(rèn)真,簡直可以說是偷樹者的克星。此外,他也看草,不讓大隊里的牲口去吃草,理由是,怕牲口們吃著吃著會啃樹。這理由,擋住了我爹對牲口的一份愛。因為,我爹當(dāng)時很饞林子里的那些草,有時夜里,會偷偷叫醒我,牽了大隊里的棗紅馬和黑騾子們,拿草塞住它們脖子里的鈴鐺,把它們牽到柳叢里。要是牲口能吃上一夜,爹就會開心許多天。不過,何鋒年有時會偷偷地摸了來,把我和爹逮個正著。他對付爹的方法,主要是惡狠狠地罵,有時也會沒收牲口的皮籠頭。那時的皮籠頭不多,一個牲口只有一副,要是給沒收了,爹就會賠笑,保證不會再犯。這時,何鋒年多半會心軟,把皮籠頭還給爹,可爹實在太愛牲口了,要不了幾天,他又會在半夜里弄醒我,叫我牽了馬兒們?nèi)チ肿永锍圆荨?/p>

那時節(jié),也有些調(diào)皮鬼車戶專門欺負(fù)過于認(rèn)真的何鋒年,其方式,多是《白虎關(guān)》里寫到的“老漢看瓜”:“猛子割斷一截繩子,反捆了老漢雙手,又解下老漢褲帶,手一按,將那憤怒的腦袋塞進(jìn)他自家的褲襠里,用褲帶扎了。這下,老漢成了圓球,在沙洼里亂滾。因了褲襠的遮擋,罵聲也含糊了許多,只聞憤怒之聲,難辨其內(nèi)容了?!彪m然遭到戲弄,很是丟臉,但何鋒年還是一如既往地認(rèn)真。遺憾的是,他盡職了一輩子,林子也還是沒有護(hù)住。

我的兒子陳亦新已經(jīng)看不到我那個時代的家鄉(xiāng)了,我的孫女陳清如更是如此。小清如看到的家鄉(xiāng)充滿了黃色,四處都是戈壁荒灘,有些地方明明是河道,卻沒有水,土地干枯龜裂,像是百歲老人的皮膚。“大漠三部曲”中的世界,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再也看不到了。當(dāng)然,我也希望有一天環(huán)保工作能見成效,將大片已經(jīng)沙漠化的土地再變成綠洲——我不能說不可能,畢竟民勤又出現(xiàn)綠洲了,但很多生活場面,卻比土地更難復(fù)原,它們的消失,是不可挽回的。所以,如果陳清如長大后,問我家鄉(xiāng)是啥樣子,你們以前是如何生活的,我大概只能拿出“大漠三部曲”,告訴她,你看看這套書吧,書里寫的就是你的老家,你的爺爺奶奶曾經(jīng)就是這樣活著的。

《西夏咒》里還有一些場面也是真實的,比如“偷青”。

小時候,我跟一個大姐姐玩得很好,那個大姐姐叫川興女,曾經(jīng)是我的鄰居。那時節(jié),我們住在同一個大院里,除了我們兩家,院子里還有好幾戶人家。川興女的父母過去是地主,家里有三個孩子,她是老三,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她的哥哥叫陳守生,是村里僅有的幾個家里有書的人之一,我曾向他借過書。

雖然我叫川興女“大姐姐”,但她其實比我大不了幾歲,當(dāng)年也是個孩子。她常帶了我,去生產(chǎn)隊的地里挖大豆種子。那些種子被濕土泡得軟軟胖胖的,我們刨出幾個,點燃麥秸,然后將大豆種子丟進(jìn)火里,不一會兒,拾出,扔進(jìn)嘴里,就會嘗到一種夾帶著生面氣的美味。那時,我覺得自己嘗到了天堂的味道。這個味道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里,寫《西夏咒》的時候,我就把它寫了進(jìn)去。當(dāng)然,我對川興女的情感,跟阿甲對雪羽兒的情感很不一樣。還是那句話,我是以真實的生活細(xì)節(jié)為素材,進(jìn)行了藝術(shù)的再創(chuàng)造。

《西夏咒》里還有一個看似荒誕的情節(jié),其實也是真的——書中寫道:“三歲那年,你不是還能看到一個麻臉老漢嗎?他向你伸出手,手里有豆豆糖,你總是叫爺爺豆豆糖爺爺豆豆糖。你就是吃著爺爺?shù)亩苟固嵌冗^童年的,你并不知道爺爺已死了多年?!鳖愃频纳衩噩F(xiàn)象,在西部大地上很是常見,總有人能看到一些死去的人。有些人稱之為幻覺,有些人稱之為想象,但世世代代的西部人都認(rèn)為這是真的。在他們眼里,神秘世界就像他們沒有去過的南方城市一樣,是真實的存在。這是西部人的一種獨特思維。

在這里,我不想討論這種思維本身,也不想討論鬼魂到底存不存在,我只想告訴你這種思維的存在,因為它影響了世世代代的西部人——對神秘世界的敬畏,是西部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不了解這一點,就很難了解過去的西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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