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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座雕像——清華大學校慶隨筆之一

清華園里可讀書? 作者:曾昭奮 著


第十二座雕像——清華大學校慶隨筆之一

今年,一九九五年的四月三十日,清華大學八十四周年校慶。清華名教授、建筑學家梁思成先生的銅像在剛落成的建筑館中揭幕。揭幕典禮的幾百名參加者,梁先生的親人、朋友、弟子,外地趕來的校友和在校的學生,擠滿了新館入口的正廳和側廳。

這是安放在清華園室內外各個公共場所中的第十二座雕像:梁先生好像剛從家里來到系里上班,他所特有的愛說話、愛議論、親切近人、風趣俏皮的神情卻沒有留下多少。

梁先生是一九七二年在一片寂寞中去世的。但是,作為一個學者、一個社會活動家,他在逝世前很久就已經(jīng)沒有說話了——《梁思成文集》最后一卷(第四卷)的最后一篇文章,寫于一九六四年七月。

梁思成銅像

我第一次聽梁先生講話是在一九五九年冬天。那時他從北京來到故鄉(xiāng)廣東。我們學校學生會請他到我所在的班級發(fā)表演說。梁先生談到多年來共產黨對他的思想、學術和病弱的身體無微不至的醫(yī)治和關心。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一個天真的兒童在傾訴著如何感激如何愛戴自己的母親,完全不像一位年近花甲的著名學者。接著,梁先生講到建國十年的偉大建設成就,講到首都十大建筑的成功創(chuàng)作。當他談到北京的城墻和城樓時,他繼續(xù)激動著。他說:“拆掉北京的一座城樓,就像割掉我的一塊肉;扒掉北京的一段城墻,就像剝掉我的一層皮?!痹谖覀冞@些經(jīng)過“反右”運動的大學生聽來,這話比“右派”還要右。后來到了清華大學,才知道梁先生曾在不同的場合,說過這相同的話——然而,在《梁思成文集》中,卻沒有這段文字。

五十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快結束時,梁先生在重慶,曾寫信給美軍有關人士,希望美軍在對日本本土實施轟炸時,對奈良和京都這兩座文化古城手下留情。

也是五十年前,梁先生作為中國的代表,作為中國建筑師,參加了聯(lián)合國大廈的設計工作。

四十九年前,梁先生在清華大學創(chuàng)建了建筑系。

四十七年前,當時“和平解放北平”的談判尚無結果,人民解放軍的代表來到清華園梁家,表示萬一和談破裂不得不以武力攻城時,須對城內的古建筑等實行保護,請梁先生在軍用地圖上標出它們的位置。

這幾件事,對一位建筑學家來說,對于我們建筑界來說,都是大事。但是,翻遍《梁思成文集》,都沒有見到任何記載。

四十六年前,人民共和國定都北京。梁先生偕同陳占祥先生,提出了保護北京舊城、在西郊逐步建設新的行政中心的建議和規(guī)劃設計方案。那時節(jié),進行大規(guī)模新區(qū)建設一時確非國力所允許,然而保護舊城的愿望也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舊城保護不成,梁先生退而求其末——保留舊城的城墻和城樓。于是,在《梁思成文集》第四卷中,留下了動情的文字:

城墻上面,平均寬度約十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薔薇一類的灌木,或鋪些草地,種植草花,再安放些園椅。夏季黃昏,可供數(shù)十萬人的納涼游息。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登高遠眺,俯視全城,西北蒼蒼的西山,東南無際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這樣接近大自然,胸襟壯闊。還有城樓角樓等可以辟為陳列館,閱覽室,茶點鋪。這樣一帶環(huán)城的文娛圈,環(huán)城立體公園,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爬系某菈φ诘群蛑撈鹦碌娜蝿眨芊奖愕卦诔堑乃闹?,等候著為人民服務,休息他們的疲勞筋骨,培養(yǎng)他們的優(yōu)美情緒,以民族文物及自然景色來豐富他們的生活。

它將是世界上最特殊的公園之一——一個全長達39.75公里的立體環(huán)城公園!

梁思成構思的舊城墻上的公園

然而,急速前進的歷史和城市首腦的匆忙決策,徹底湮沒了梁先生熱情的建議和童話般的憧憬。有一天,梁先生從城內開完會回到系里,談到了北京市負責人的話:“誰要是再反對拆城墻,是共產黨員就開除他的黨籍!”從此,反對的意見、美好的建議,都沉默了,舉世無雙的城墻和城樓,也就慢慢地被拆光了。

作為一個建筑學家,繼而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梁先生早把自己的生命和情感與北京城融合在一起了。他為之奔走呼號,為之陳情請命的古都北京,作為一個整體,是保不住了,最后,連城墻城樓也保不住了,就連反對的意見也不能說了。但是,他最后還剩下“喊痛”(剜肉切膚之痛)的權利和機會——這在當時,的的確確是一種難以聽到的、非常勇敢的聲音,一種在繼續(xù)“反對”的呼喊。

然而,梁先生也許無法理解:整個兒的一座兩座古城,在即將落下炸彈之前可望得到保護;一個偉大的文化古都,在攻城的炮彈尚未發(fā)射時可以獲得關懷;而一線城墻,卻連“保護”的意見也不能再說,只能眼巴巴看著它在和平時期里徹底地消失。

歷史過早地為梁先生鑄就了這緘默的雕像。

當人們爭先恐后在梁先生銅像前面照相留念時,在熙攘嘈雜中,在閑聊中,在不到十分鐘時間里,就有兩位朋友直著嗓子對我說了同一內容的話:北京市某位負責人引咎辭職,“北京不會再蓋那么多大屋頂了”。這時人們已經(jīng)忘卻五十年代中期批判建筑創(chuàng)作中的復古主義的情景和當時梁先生的處境。因為人們明白,近年來北京建設中空前繁榮興旺的大屋頂,已經(jīng)跟梁先生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而是北京所提出的“維護古都風貌”和“奪回古都風貌”的方針及其具體操作的直接后果。

今年年初,首都舉辦了一個以“奪回古都風貌,繁榮建筑創(chuàng)作”為題的建筑設計展。門口的觀眾留言簿上,寫得最多的是對大屋頂大肆泛濫的不滿和質問,跟展覽會舉辦者對許多蓋著琉璃瓦大屋頂和黃亭子的星級飯店之類所加的“民族傳統(tǒng)、地方特色、時代精神”的贊語唱反調。繼續(xù)參觀,人們還可以看到不少建筑物的“原始方案”和“實施方案”同臺展出:前者是一些平頂?shù)谋容^現(xiàn)代化的建筑,后者卻一律被不問情由、不問造價地扣上大小不同的琉璃瓦頂子。就像作家寫的小說,被硬安上一個“光明的尾巴”。建筑創(chuàng)作的成果被篡改了,建筑師任何新的探索和對建筑藝術形式的任何新的追求,以及建筑創(chuàng)作中的科學、民主和自由,統(tǒng)統(tǒng)被壓制了——這些從建筑創(chuàng)作過程以外強加的東西!

從五六十年代拆城墻拆城樓,到八九十年代大蓋假古董偽劣大屋頂,一個是拆除古跡,一個是假造舊貌,是兩個不同的事體。但都發(fā)生在同一個城市中,并且同樣以不準反對、不準異議的獨斷方式行事。

一九八六年,當北京提出“維護古都風貌”的方針并且把這個任務落實在新建筑的大屋頂上時,我曾在《北京日報》上寫道:“古都風貌,舊夢難圓,時代風采,勢所必然。”多年的實踐表明,在城墻已經(jīng)拆除之后,在日新月異、萬象更新的現(xiàn)代首都,憑借高樓上那些重復出現(xiàn)的,或由名師精雕細刻,或由外行者粗制濫造的大大小小的琉璃瓦頂子,怎可能“維護古都風貌”呢。到了去年,由于“維護”不成,北京又提出“奪回古都風貌”的口號。具體而明白的動作,還是老辦法,給新建筑戴瓜皮帽。然而,不管如何“下工夫”,也不管如何“奪”法,例如,再蓋他一百個仿故宮,一百個仿天壇,一百個大屋頂、黃亭子,它們大概只能對故宮、對天壇起干擾、壓抑的作用,而我們偉大首都的現(xiàn)代發(fā)展,是絕不會再返回到“古都風貌”去的。我在自己主編的《世界建筑》雜志上批評說:“我們的一些指揮、指導首都建設的同志,為人民為國家做了九十九件好事,他們不愧是馬克思主義者、唯物主義者,但當他們提出要以今日的建筑去‘維護’和‘奪回’古都風貌時,在這一件事上,他們卻似乎變成了唯心主義、主觀主義者?!?/p>

這些批評的文字,多么孱弱無力。而行動的批評和批判,卻要堅決、有力得多:

五十年代,批評建筑中的復古主義和資金浪費時,幾個正在施工的大屋頂霍然中止,被大大簡化或干脆改成平頂“;蘇聯(lián)老大哥”當時做得更絕,那些在斯大林時代因大搞復古建筑而獲得殊榮的建筑師,被赫魯曉夫收回了所得的勛章;近日,聽說北京已經(jīng)有人跑到主管部門那里,要求把正要動工的大樓上的大屋頂刪去。用蓋大屋頂?shù)腻X,至少可以多建一兩層樓。

青年時代的梁思成曾秉承父訓,刻苦解讀中國建筑史籍中的天書——宋李明仲所著的《營造法式》,并以示國人,進而研究、揭示了以明清皇家建筑為代表的中國古代建筑藝術的偉大成就、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它的形式與“文法”(一九三二年完成《清式營造則例》一書)。作為學術研究的成果,它們將永葆其價值和光輝。但是,它們卻也跟梁先生當年學著蘇聯(lián)人的口氣在中國提倡“社會主義的內容、民族的形式”的主張一起,成了建國初期建筑創(chuàng)作中復古主義浪潮的一部分思想的和理論的原因。五十年代時,北京的老大娘批評說:“共產黨不信神,為什么蓋那么多的廟?”九十年代的北京青年,對著新建的大屋頂說:“都什么時候了,還搞這些封建的手工業(yè)的玩意兒!”然而,時隔幾十年之后,復古主義在中國建筑中變本加厲,則是梁先生始料所不及。

關于新建筑的創(chuàng)作,梁先生很早(一九三四年)就以“盡信書不如無書”來告誡人們不要照搬古代的“法式”和“則例”。解放后的建設實踐、建筑思想的反復,必然地在把梁先生的建筑思想向前推進。一九六四年三月,他在寫給廣東省一位干部的信中明白表示,把“清代‘官式’建筑的‘則例’用在南方或者用在‘不擺官架子’的建筑上是不恰當?shù)摹獢[脫那種堂哉皇哉擺架子的模樣”。梁先生的這封信,也沒有收入《梁思成文集》中。

揭幕式結束了。幾個徘徊不去的朋友好像到了這時候才有心思來端詳和議論這所在的環(huán)境和氣氛。梁先生的雕像安放在門廳側廳的盡端。這側廳是下沉式的,似乎不是放人物雕像的地方。透視過去,給人的感覺是,雕像像是壓在那長長的漢白玉樓梯的下邊。為什么不把雕像安放在正廳呢?

也許,到了明年,梁先生的母校清華大學建校八十五周年,梁先生創(chuàng)建建筑系五十周年,梁先生誕辰九十五周年的時候,人們會把先生的銅像,安放到正廳正中的位置上去。

附記:另外十一座雕像是:毛澤東主席、施滉烈士、馬約翰教授、朱自清教授、聞一多教授、吳晗教授、邵逸夫先生、張子高教授、蔣南翔校長、梅貽琦校長和葉企孫教授。十二人中,除香港的邵逸夫先生外,都已成了古人。

一九九五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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