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點到為止

多味齋 作者:周舒藝 編


葉文玲

人生有許多尋常的樂趣,烹調(diào)便是其中之一。一個不會做飯做菜的男人或女人,總讓人感覺在生活能力上是有欠缺的。

我還認為,做菜無訣竅,關(guān)鍵是要有好心境;做菜更多的樂趣是教別人品嘗而不是獨享。有時候,辛辛苦苦地忙半天,只要看家人吃得津津有味,自己不吃也香。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不久前,有個朋友到我家做客,因為事先有準備,我用心用意做了一桌飯菜,朋友與作陪的幾位同事居然贊不絕口,嘆曰:“好一桌散文詩!”

朋友來自繁華都市,且又是個云游四海的人,珍饈美味并不乏享,他的贊揚自然使我頗感得意,得意之余卻有幾分悵惘。

因為,贊語好聽,散文詩難為,我的“散文詩”也常有失敗的時候。而失敗的原因,多半是出于彼時的心境不佳,或者因倉促而準備不足,而其時又顯然忘了效法母親最簡單的待客美食:做一碗“三鮮面”。

有主意的人做事從不后悔,我有一陣卻常常后悔,后悔沒有很好利用母親傳給我的稟賦去從事刺繡或烹調(diào)藝術(shù),如果似水年華能倒流的話,或許在這兩項事業(yè)上我會有更大的出息。

我母親七八歲時就能飛針走線,她的繡品使外公用來裝飾的花轎成了小鎮(zhèn)上最叫絕的租具;母親的一根銀針,在艱難歲月里撐持了全家的生計;要是來了遠道客人,不管家里多拮據(jù),母親也要竭誠款待,即便只做幾樣家常菜,客人也總是稱贊不已。

母親最拿手的是“三鮮面”。主食是用家鄉(xiāng)精米蒸壓成的粉絲,比云南的“過橋米線”還細韌,配菜佐料,自然少不了鮮魚活蝦。熱騰騰一碗面端上桌,色香味俱佳,連形式也分外優(yōu)美——肉絲細,白面長,紅蝦青蔥撒在蛋瓣上,活脫脫是開了一朵金盞菊。每年過生日,母親總要給我做一碗這樣的面,每次離家或歸家,也總有一碗這樣的面為我餞行或洗塵。我在她默默的注視、含淚的微笑中狼吞虎咽,只覺得那股特殊的美味,世上的任何佳肴都比不了。

難道是“味蕾”也會遺傳?“三鮮面”成了我的“傳家寶”后,孩子們離家外出或過生日,我總?cè)绶ㄅ谥?,他們最樂意品嘗的也是我做的“三鮮面”。

除卻“三鮮面”,母親還有一種拿手美食就是做春餅。

南方人做春餅花樣多多,我總以為母親做的春餅是最好吃的一種。

母親做的春餅,不光用大家都用的面粉和糯米粉相摻,還要加上家鄉(xiāng)特有的一種野菜:青蒿。摻上青蒿后的這團面,在母親手里揉來揉去就像一塊綠色的云,只見她揉著揉著拽出一小塊來,用一截短短的木棍輕輕搟轉(zhuǎn),只一剎那,手下便悠悠展出一張圓圓的薄餅。母親搟的餅,總是超薄型,無怪鄰里大嫂都不無妒忌地自嘆:“我們搟的,是棉布衫,是夾襖,葉嬸你搟的,是一塊綠絹!”

每每聽了這樣的贊語,母親總是聲色不動,兩只手照舊翻飛有致地忙,一塊塊“綠絹”在手下便波一陣浪一陣地起伏;餅搟好了在鍋里一攤,還沒來及裹上菜,那股青青的草香味立刻就會彌漫一屋。

吃春餅,餅固然是最主要的,那包裹在餅內(nèi)的菜肴,卻也是斷斷不可忽視的內(nèi)容。家鄉(xiāng)物產(chǎn)豐饒,所以裹春餅的各種菜肴通??傄咂甙税速I上十來種。

最主要一種:須有炒米面。這炒米面的原料便是剛才所述的做“三鮮面”的面,只不過用來裹餅是要炒制而已,炒米面時如果配上春夏常有的蒿菜筍絲,那炒出來的面就更加噴香。

再還有就是:須有肉絲炒豆腐干絲、綠豆芽炒韭菜、油煎豆腐、炒雞蛋絲、鱔魚絲或其他魚塊、時令蔬菜……有這幾樣葷素齊全的菜“掛帥”,炒得油水充足咸淡得當,這春餅定然美味非常。

至于佐料的油鹽醬醋多少呢?完全是憑感覺放的,感覺是一種絕技,無法板板六十四地說的。

吃春餅時最好再做一盤湯:喜咸的可以是榨菜肉絲或紫菜蝦米湯,愛甜食的則做一點稀稀的甜羹;如要清淡,那么,一碗極薄的米粥也很可口。我敢說,吃上這么兩筒裹得香噴噴的春餅,再有半碗佳湯佐餐,那是任什么魚肉大宴也難相比的。我雖不是饕餮之徒,但每回吃春餅總是過量,過后非要吃點酵母片才能安枕。有幾回撐得鬧了胃病,卻總不愿接受教訓,那“死不改悔”的饞相和勇氣,真和拼死吃河豚的貪吃鬼們差不多。

我們一家老少都極愛這兩種并非大菜的家鄉(xiāng)飯。這家鄉(xiāng)飯之所以誘人,不僅在于美味,更在于一種七盆八碗你夾我裹的歡樂氣氛,那真是一點不亞于北方人家過年包餃子。

這是我最喜愛的得自母親親傳的既簡單又別致的美食。至于上面提到的招待朋友的那桌“散文詩”呢,自然又是另外的七七八八。

“七七八八”是什么?擇要來說,不可或缺四大件:

一是“冰山雪蓮”;二是“漫坡金菊”;三是“魚翔淺底”;四是“明月當空”——當然,這都是作為“散文詩”才能標示的菜名。

真實的內(nèi)容和炮制方法呢?哎,這可不能“實話實說”。不是嗎?寫詩講究美的意蘊,講究意象和含蓄,若是統(tǒng)統(tǒng)都說穿了,還有什么神秘性和想象的余地?就像我哥哥第一次到上海下館子,點了一碗“金絲銀芽”,然后就得意揚揚地等,那派頭,是很有點闊少坐席的模樣了,結(jié)果呢?端上來的是一盤紅蘿卜絲拌白蘿卜絲。

所以我也要稍微保密,只報菜名,點到為止。

因為,我從來相信生搬硬套照著菜譜做菜的,決不是好廚師。

因為,我更相信現(xiàn)在的讀者絕頂聰明,就這樣,也難說這篇小文撒出手后,我還保不保得住這“散文詩”的桂冠和專利權(quán)。

見報日期:1998.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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