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折不扣的生之尊嚴

我們都是自命不凡的人 作者:三盅 著


不折不扣的生之尊嚴

當小虞從醫(yī)院的病床上醒來,畢羅早已撒手人寰。據小虞后來回憶,畢羅當時開著車竟迷迷糊糊睡著了。小虞也曾懷疑,萬念俱灰的畢羅也許是想自殺。確實,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

其實在我看來,世上絕大多數的自殺并不是非死不可,只不過他們以為走到了絕路,沒有勇氣面對,更無信心繼續(xù)走下去。

我跟小虞說,永遠不要為將來擔憂,因為哪怕是今天晚飯后會發(fā)生什么我們也都無力掌握。人生充滿不確定性,這才好玩,不到最后一刻絕不咽氣,仍要掙扎著呼吸,這才無憾。人生有意義或無意義,不是憑空推演出來的,更不是道聽途說的,要走下去才知道,走到底就是意義。

為了重新點燃小虞對生活的熱情,我甚至破天荒跟她講了我小姨夫的故事。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小阿姨正在談朋友,還沒結婚,仍舊跟我外公住在一起。她的男朋友是我很喜歡的人,一米八五的大高個,英俊瀟灑。他也很喜歡我,經常帶我去游泳。我覺得那時候,我愛他勝過愛小姨。

幾年后,這個男人成了我的小姨夫,生下了我的表弟強強。這一切看起來都如此幸福美滿。

可不幸的是,在我表弟12歲那年,小姨夫英年早逝。他在一次車禍中留下了腦血栓,后來不斷惡化。在他最后一次出院時,我曾回上??赐^他。

小姨夫明知小阿姨不會同意,卻私下請求我陪他去游泳館。他的理由讓我震驚,他說他一直都沒學會蝶泳。小姨夫的病情,全家人都清楚得很,理所當然,他哪兒也別想去。我當時就在想,對于一個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人來說,一個泳姿真的就那么重要嗎?

多年以后,我的心里終于有了答案:真的很重要!只要對生命還有期許,只要還看得見希望之光,只要內心還有溫度,只要對生活還有熱情,那就一定重要!這便是不折不扣、不卑不亢、不可侵犯的生之尊嚴。

這個故事曾令小虞為之動容。

我將卡祖笛鄭重地交給她,她向我飄然揮手、轉身離去之際,我看見她眼角的淚光。直到今天,我仍堅信小虞是愛畢羅的,盡管他們的愛情已落到如此不堪的結局。

小虞最后一次回復我的“豆郵”是在2013年夏,我猜如今她早已離開了上海。這里不曾有一刻屬于她,她理應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故鄉(xiāng),做回原來的自己。我相信,一切都還可以復原。

記得在往來“豆郵”中,小虞最反感我稱她為“一個有故事的女人”,或許她認為在這個男權當道的社會里,女人有“故事”,很容易被人聯(lián)想并曲解為“遭受過傷害”“走過彎路”“不再純潔”“經歷復雜”“支離破碎的人生”……盡管這全都是事實。

我和小虞的來往并不只有這些,在我認識小勇之前,小虞曾來我家過了一個春節(jié)……

當然,請別誤會,我跟小虞不會發(fā)生什么故事。在我的印象中,她就像一座史前死火山,曾經沒有記載地噴發(fā)過,但如今再也不會為了誰而噴發(fā)。

那次她來我家,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的話題是關于她身上的文身。

我說:“我總覺得,文身有風險,你看,所愛會變,文身的風險在于不可涂改?!?/p>

小虞說:“為什么要涂改?那不過是忠實記錄?!?/p>

我:“年少時,我的名字也曾被刻在某塊皮膚上,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之后,我能體會那塊皮膚的懊悔?!?/p>

小虞:“那你又怎么會知道呢?也許并不懊悔?!?/p>

大多數女人,對愛情的理解通常是“被愛”,這注定是一種“悲哀”。可小虞不同,截然相反。我想,她曾經的幸福之處恰在于在廣闊的天地間找到了那個唯一,而不是被動地在有限的選項中將就挑選。盡管她的結局仍是悲哀。

我側臥下來,凝視小勇的耳后一絲一縷的發(fā),在內心祝福著小虞,那個小勇永遠也沒有機會認識的、可憐的、有故事的、曾迷失在都市里的小鎮(zhèn)姑娘。我給自己打了一劑預防針:人生無常,世事難料,未必每一次交換都能換回如愿美好的東西。

同時我暗下決心:牢牢抓住眼前的幸福。與那迷失自我的畢羅相反,希望等我從美國回來時,不僅找到了未來事業(yè)的方向,也要有勇氣正式向小勇求婚。是的,求婚!為了每一次心動,我會用盡全力去追求結果,無所畏懼。男人們的一切折騰,其實只為讓女人活得更像個孩子。

第二天是出發(fā)日。我?guī)е移缴畲蟮男欣钕洹群M鏡頭的單反包、微微落寞的心情、尋找與發(fā)現的期許、挑戰(zhàn)的沖動,和下一本書的構思出發(fā)了。當然,還有一個經常掉鏈子的外掛——阿輝。

去程,考慮分段優(yōu)惠,阿輝選擇在香港停留一天。4月2日下午我們飛香港,入住半島酒店,有點貴,是我的提議。我想,“最好”不敢說,這也許是阿輝住過的最貴的酒店了。只住一晚,為即將到來的漫長飛行養(yǎng)精蓄銳。不過盡管如此,阿輝的精神依然萎靡。

晚上,我們在位于灣仔軒尼詩道的米其林一星餐廳吃晚餐,點了他最愛吃的燒鵝,然后賞了賞中環(huán)和維多利亞港的夜景,拍了幾組照片后就回酒店睡覺了。

第二天,我們只在灣仔區(qū)閑逛,不買東西,吃完中飯又找地方吃下午茶,反正就是不愛多走路。臨近傍晚,天下起了雨,在金鐘道和皇后大道東一帶,奇特的一幕引起了阿輝的注意。沿街路邊有很多婦女席地而坐,有裹著五顏六色頭巾的,也有不裹的,膚色一個比一個暗。

阿輝問我,這是什么陣仗?我告訴他,那是外來家政服務人員的聚會,她們在港屬社會底層,一周有一兩天假期,港人不太會跟她們交朋友,所以每逢周末她們就從雇主家出來,聚在一起聊天、交換東西。

阿輝灰著臉說:“你干脆說菲傭不得了嘛,還‘外來家政服務人員’。”我說:“那不一定哦,菲傭聽上去很知名,但在香港家政行業(yè)中比例反而不大,你看到所有裹頭巾的女人都不是菲律賓人,菲律賓信天主教,附近只有‘印尼’和‘馬來’的女人才會裹頭巾?!卑⑤x不服,堅稱那些席地而坐的女人全是菲傭。好吧,我讓讓他,菲傭就菲傭。

阿輝和我一樣,四十好幾了仍未娶妻。這人總體還算是個正常人。有著正常的生理與心理,正常的生活習慣與思維邏輯。對生活也從不吹毛求疵,像臺吸塵器似的不挑食。唯有一條,令他自己都尷尬不已的癖好——從小酷愛吃月餅。

Oh My God,這個癖好還真有點超凡脫俗呢。

以前阿輝會在辦公室的文件柜里常年備一盒月餅,偶爾錯過了午餐,他就拿出來當午餐吃。小辰光的月餅,中秋若吃不掉,等不到入冬就要發(fā)霉??扇缃穸际歉呖萍荚嘛?,練就不腐之身,儲三年也不至霉變??梢哉f世上除了我,恐怕要數超市禮品專柜的服務員最理解他了,他跟那里的小姑娘早已混成了熟人。

這不,盡管臨行前我反復關照他,紐約海關太嚴苛,這回就別帶月餅了,他卻閃爍其詞,只向我保證不帶肉餡的??烧l又能料到,旅行、月餅,交互配合,竟讓阿輝交上了桃花運。當然,這是后話。

當晚我們飛紐約。一路向北,飛越北冰洋。醒來睡去,歸去來兮,剛一落地,又該睡兮。什么境界?阿輝說,這是睡八仙的境界!

時差之于體感的本質在于生物鐘紊亂,地球上所謂最大時差23小時,其生物鐘時差僅1小時而已,反而最小,而真正的最大值則是前后等距的12小時,也就是香港和紐約的時差。但對于有些人而言,頻繁穿越時差是他們的使命。漫長的飛行讓我想起一個人,我的一位老同學。每次想起她,我眼前總會浮現這樣一幅畫面。一位在沙漠里噴香水、彈鋼琴的女人,一位高知、博愛、優(yōu)雅的東方女性。

她見過等死的人與禿鷲對峙;見過奄奄一息,活下去只為喝上一口汽水的人;見過戰(zhàn)地醫(yī)生在手術縫合的過程中把蒼蠅縫入傷員體內;見過不滿十歲的孩子親手埋葬自己的父母……

她見慣了硝煙彌漫,她主動深入戰(zhàn)亂,與貧瘠的土地為友,體驗過無能為力的救援,還有那一次又一次絕望的生死博弈。

她曾對愛人說:“假如,你愿意陪我去非洲,親愛的,我希望那是因為志趣相投,而不是因為你愛我。”

不知怎的,我迫切想讓全世界都來聆聽這句話,想讓全世界都了解她的故事,想讓全世界都明白愛與大愛的區(qū)別,想讓全世界都懂得,可為之傾其所有的那份事業(yè),已經算得上是某種完美人生的全部構成。那絕對是一種天然的無齡感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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