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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 張宗和給張充和的信(中國—美國)

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談藝錄 作者:張充和,張宗和 著


1951年 張宗和給張充和的信(中國—美國)

第一封

四姐漢斯兄:

太長久了,我沒有寫信給你們。先是自己身體不好,神經(jīng)衰弱,什么事懶得做。自從四月下旬來到重慶革命大學研究班,生活緊張,洗臉洗腳抹身全用冷水,這種病也就漸漸的好了。昨天是端陽節(jié)(你們在國外沒有陰歷看,自然不會記得哪天是端陽),我哼哼昆曲,唱《斷橋》就想起了你們。我很記得那年在上海劇??戳怂慕愫陀嵴耧w唱過了《斷橋》之后我們就分手了,一直到現(xiàn)在。這幾年來我一直在貴陽,就只最近才到重慶來學習。解放之后,大家求進步,各地都展開了學習的高潮。上次有機會,西南文教部要我們貴大派七個人來學習,我便爭取前來。本學期,我除教秦漢史和中國近代史之外,又在大課新民主主義論中教一段現(xiàn)代史,所以我更需要到這里來學習。這還是一個短訓班的性質(zhì),只八個月到今年年底結束。我們來學習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第一門課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還沒有學完。我們的學習方法和普通學校的學習方法完全不同。先由教員上大課講授,我們記下筆記來,然后小組討論,聯(lián)系實際,主要是聯(lián)系自己的思想實際。我們到這兒來主要的是思想改造。要改造得合乎人民的需要,合乎社會主義發(fā)展的規(guī)律,把自私自利的思想除去,建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這一套是我們這兒常說的,不知不覺就說了出來,說,容易,做到卻并不容易。)

學“理論”實際上也是為改造思想。我和四姐一樣,一向怕聽“理論”,我覺得“理論”和數(shù)學差不多。有許多哲學上的名詞,我到現(xiàn)在還是說不清。我們預定三個月學完第一門課,要考要做思想總結。關于唯物主義辯證法我們已經(jīng)考過一次,但卷子不是老師批分數(shù)。而是大家評,自己評,也不評分數(shù),只提意見。我們的第二門課是政治經(jīng)濟學,第三門是中國革命問題。除上大課、討論、漫談之外,就是學習勞動。抬水、抬米、抬煤、抬面、拔草等,差不多每星期都有幾次。重慶地方,四姐是知道的,全是坡。我們的校址在化龍橋,四姐也一定知道。在坡上,抬煤到嘉陵江邊,抬面到牛角沱,抬米到化龍橋鎮(zhèn)上,全都要上坡才行。來時上下坡實在吃力,現(xiàn)在都好多了,也習慣了。平時是集體生活,但上午五時半起來到晚上十時,時間替你排得好好的一點空也沒有。今天是星期日,我沒有到殷炎麟家去,他在沙坪壩西南師范學院教書。平常星期六我總到他家去唱昆曲玩。他有一個湖南小胖太太和兩個男孩。他自己顯得很老,頭發(fā)有許多白的,但嗓子卻比以前年青時亮多了。所以得空定下心寫這封信。

關于革大的情形已說不少了,現(xiàn)在說說家里的事吧。自從我們那個可憐的軟的小男孩迦迦死之后,我們就決心不再生孩子了,但是……又有了孩子,是個女孩,“立”字旁的字實在難找,在《康熙字典》上找到個“”字,是農(nóng)人的意思,就取了它?,F(xiàn)在我們是有了三姐妹,漂亮倒是個個都漂亮,以靖在學校里是秧歌大王表演圣手,不肯用功。端端已上幼稚園,但非要夏媽去“伴讀”,脾氣給夏媽慣得挺嬌,也不會好。小三子“”沒有人寵,她將來也許倒好一點。文思在學校婦女會中做事,很熱心,是個積極分子,也許實際上比我還進步些。常常開會,顧不了喂孩子的奶,夏媽就“沙刮”。大姐方面的消息我們也許還不如你們知道得多。小弟呢?現(xiàn)在是在法國嗎?我們都希望他回國來才好,藝術人才新中國還是需要得很多。你們?nèi)羰腔貋?,看到中國一定是大變了。不用到北京,就在重慶就可以看出來,貪污絕跡,一切上了軌道。民眾們?nèi)M織起來,我們坡下茶館、店的老板、學徒都要學習。學習過后人是好多了,商店里亂要價錢欺侮人的事情少多了。大家看起來也真像“同胞一樣”。

我丟了好幾次東西全部都找了回來,北京有“無人售書處”,每晚結賬也只有比賣出去的書多,絕不會少。由此小小一點就可以看到中國是在進步中。土地改革是今年的重要任務之一,鄉(xiāng)下人分得了土地、浮財生活都慢慢的好了。重慶街上就很少看到叫花子了。一切全是有計劃、有步驟的向好的方向走。

京劇在改造,昆曲也有人在提倡。韓世昌不但不吃窩窩頭,而且還可以有錢來接濟以前捧過他而現(xiàn)在落魄的人。他一律被尊為“藝人”,是人民的老師,不再是被人輕視的“戲子”了。

四姐若是回來,很可以在戲曲改造工作上做一些事。二姐已到北京出版總署工作,葉紹鈞在那兒當副署長。三姐還是在附中教書,從文經(jīng)革大學習后仍在故宮,北大兼一點課。二弟仍在解放日報。三弟在北京,你們是知道的。四、五弟在蘇州,四弟在蘇農(nóng)有課,生活好一些,他們又沒有小孩。五弟辦樂益,大約不會有很多收入,孩子也多,孝華又還在讀書,聽說生活不如四弟。不過我想,他是總會有辦法的。聽說孝樂在和中和戀愛,可能成功。

說了這一大堆,全是我們家的瑣事,漢斯兄也許會不愛聽。我現(xiàn)在得問問你們現(xiàn)在的情況了。報上說美國為了朝鮮的戰(zhàn)事,生活也高了,物價也貴了,我擔心你們的生活。漢斯兄又是個老實人,一點不會投機取巧,規(guī)規(guī)矩矩的過日子,一定不會太富裕的。你們幾次寄了錢來,我們很感激。雖然錢由于種種關系最后都沒有拿到,但是你們的盛意可感,我們是決不會忘的。我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好,拿的薪水足夠一家吃喝了。我來學習八個月,薪水照拿,一點也不扣。漢斯兄現(xiàn)在在哪兒工作?還順利嗎?四姐呢?還常常幫“短工”不?我們很知道,在美國沒有錢一定很受整,我們在這里腰里沒有錢還是照樣過日子。沒有因為你沒有錢而被人看輕的。我記得我們已經(jīng)寄過照片給你們了,雖然不好。但你們卻沒有給我們照片。我們希望得到你們兩個人在你們的家前面合照的一張比較大的彩色照片,希望你們能夠滿足我們的要求。我現(xiàn)在剃了光頭(重慶之熱,四姐是知道的),活像個胖和尚,不能照相。預備等到夏天過去了再留頭。

我現(xiàn)在的通訊處是重慶化龍橋西南人民革命大學(簡稱西南革大)三部四班。我們住的地方是以前的郊農(nóng)村。在山上,可以看到下面的嘉陵江,晚上更可以看到對岸的燈火?,F(xiàn)在重慶并不比抗戰(zhàn)時差。經(jīng)牛角沱起到磁器口一路全連了起來,并不像是郊區(qū),而卻像是城區(qū)一樣。在我們四班似研究班大半是西南各大學的教授,其中也有幾個會唱曲子的。他們也認得四姐,如以前在“國史館”的邢藍田(仲采)和在成都的李哲生。在這里,他們老叫我唱,又沒有笛子,李還在外面等著我唱《思凡》呢!今天從上午起一直下雨,前幾天重慶已經(jīng)熱得不能睡覺,我們十二個人一間房,我睡上鋪,像我這樣還算是少壯派。我們一組十三個人平均年齡是四十六,五十歲的很多。這幾天老天陰、下雨,倒涼快了。晚上可以蓋棉被,很舒服,臭蟲也少了。我寫這四張紙,從早上寫起一直寫到現(xiàn)在,三時睡了中覺起來現(xiàn)在靜靜的,只有雨打在窗外大芭蕉葉上的聲音。我還沒下山去寄這封信,回信請你們計算著,若在一九五一年底能到重慶,則寄到重慶,否則寄到貴陽貴大好了。

祝你們

康安

宗和 6月10日

第二封

四姐漢斯兄:

你們的航空信自然比我的平信更快了,七月十八號寄的,二十四號就到了廣州,八月八日到重慶,才二十天光景。我們要到陽歷年底才結束,我估計我還至少可以等到你們一封信。在革大我們來四個月,第一階段辯證唯物論已經(jīng)學完了,下星期又要寫學習心得了。我們上課的情況是這樣的,在每上一課之前指定許多參考書,有一兩天工夫的預習,如最近講“社會思想意識”,我們就預習了一天,提出問題,第二天就上大課。講的人大半是學校教育科的人,他們是革命干部,理論水平自然要比我們高一些,實際革命經(jīng)驗也豐富,他依照大綱,再結合我們的問題來講。有一位丘曉同志講得不錯,自然也有講得不好的,聽完了回來再小組討論,結合自己的思想實際由組織上再交下問題來討論,務求深入。一星期只上一次大課,最多也只是兩次。

除了上課之外,勞動和娛樂活動也很注意。到復旦操場上去看露天電影,每星期也總有兩次,美國好萊塢的片子在中國市場上絕跡了。片子大半是蘇聯(lián)和中國自己的片子,寫革命英勇事跡的很多,絕沒有乳罩大腿了,有些片子看了很沉重,同那些俄國小說一樣。勞動近來因為天氣太熱了,勞動減少了。你說到加利福尼亞的天氣像云南,真是好許多,云大來的到這忍受不了熱都瘦了。文思就盼望我瘦一點,肚子小一點,可是我卻并不瘦,仍然是那樣胖。別人生病拉痢疾的很多,我卻沒有病,過得很好,一切也都習慣了。你來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因為一九五一年的三大任務是:抗美援朝、土地改革和鎮(zhèn)壓反革命。不過你信上說的很好,思想很進步。我把你信上資本家壓迫大學教授和物價漲的那兩段抄了下來,又加一點帽子,作為壁報的稿子。希望你在來信時,多說一點關于朝鮮戰(zhàn)爭和美國一般人對停戰(zhàn)的意見,此外美國的一般情況也希望多披露一點。

你說你們夫婦兩人在工作,到底在哪個機關,哪個學校?是不是斯坦福大學?記得你有一封信說你的老爺子,漢斯兄的父親在斯坦福大學當教授,所以我們聯(lián)想到你們也許在斯坦福。最近接文思往貴陽來信說肺門結核,常常發(fā)燒,也鬧肚子痛。五弟有一個最小的也有這樣的病,現(xiàn)在卻好了。夏媽六十八歲了,很想回到下江去,就是現(xiàn)在馬上走不掉。殷炎麟有風濕病,請求文教部調(diào)到上海去了,他走了,我也動心了,不過現(xiàn)在在哪兒都是替人民服務。(現(xiàn)在人民和國民有區(qū)別,四個朋友——工人、農(nóng)民、小資產(chǎn)階級、民族資產(chǎn)階級,是人民,三大敵人——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是國民,地主階級、反動分子是國民。)現(xiàn)在,農(nóng)村中說地主是罵人,地主成了最不名譽的名字了。我們安徽土改早已完成,文思的爸爸、八姑爺被判兩年家牢,不準出去亂跑。東北華北這些老解放區(qū),人民已經(jīng)可以過到較好的生活了。蘇州樂益聽說要和樂群、崇實三校合并,私立學校將來不會有出路的,一定要交給公家。五弟倒是很熱心,一心一意要把學校辦好。二姐在北京出版總署編中學歷史教科書,出版總署的副署長是葉紹鈞。三姐還是在師大附中,是個積極的模范教師。三弟在中央戲劇學校研究部譜大歌劇,譜過《一個和平鴿》。四弟仍在蘇農(nóng)當教務主任,他也很忙,暑假他們都在學習。孝棣東吳也畢業(yè)了,孝華也在蘇農(nóng)讀書。二弟仍在申報館,解放后改為解放日報。你們以前不是說想回國來嗎?我想我們是會會面的,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我看不會很快,希望不久我們可以見面。

李方桂他們預備回國來嗎?在這里無法唱昆曲,以前唱昆曲的大半是地主惡霸,現(xiàn)在都被鎮(zhèn)壓、被斗爭了。聽說范崇石也被捕了,不知確否?我唱昆曲是一個人乘涼時哼哼而已。在班晚會時唱過一次“好把那袈裟”,清唱的,別人都叫我“小尼姑”,來學習后剃了光頭,自然更像尼姑。王令誨從北京匯了二十幾萬到貴陽,說是你寄到北京的美金換的,謝謝你們這樣的幫助我們,匯錢這樣麻煩以后可以不要匯了。我們都有工作,以后生活我們相信會一天一天好的。

儷安

宗和 八月二十日晚

還可再寄一封信來革大

  1. 昆曲藝術家,生于蘇州,多次與張充和同臺演出。
  2. 張宗和清華大學同學,曲家。
  3. 昆曲藝術家,張充和的朋友。
  4. 張家五弟張寰和妻子,樂益女中教師。
  5. 周孝華的妹妹,后嫁給張家堂兄弟張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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