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 張宗和給張充和的信（中國—美國）

第一封

漢斯兄四姐：

在我信夾子里，留得最長久而沒有復的信是你們二月二十一日寄來的信和四姐畫的山水卡片。另剪報一份，載有價值兩千六百元你尚不肯出賣的山水長卷。我老擔心那長卷到底賣了沒有。

最近得三弟自北京來信，說是你們又寄來了唱片到北京。有昆曲，有小兩口對話（你們）等。想來一定很好聽，可惜我還是沒有聽到。很久沒有寫信給你們的原因，就是因為發(fā)不起信。我們現(xiàn)在只拿四千多萬一月，減價之后，一封國外航空信將近兩萬，平信也要幾千，夠我們買一個星期的素菜了。文思現(xiàn)在熱心種菜，茄子、番茄、大蒜、莧菜……種了不少。沒有錢時買塊豆腐，大家都吃素。好在夏媽腌的咸菜、泡菜很多，好像老是吃不完似的。

暑假已經(jīng)放了一個月了，但我們并不空。上午要教工人識字，下午自己學習，晚上唱曲子。文思已大有進步，《學堂》《斷橋》《盤夫》《思凡》都會唱了?，F(xiàn)在正在學認曲子。就是唱起來太緊張，放不松。以靖唱新歌不唱昆曲，端端也一天到晚唱“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毛澤東”等一類的歌曲。我們校里唱昆曲的除了文學院長兼國文系主任錢堃新（吳梅之徒）之外，還有一位不很搭調(diào)的賀先生。他唱老生嗓子不錯，就是有點左，現(xiàn)在唱彈詞。你在海外收了弟子沒有？我還有幾個小弟子，已經(jīng)把《學堂》等三部學完了。準備上臺呢！

……文思又有了孕，大約在十二月中旬生產(chǎn)。她常吃維他命B，身體很好。以靖現(xiàn)在變得一點也不靈活，不像她媽咪，慢吞吞的，不會做事，身體倒好；讀書一點也不用功，一天到晚不歸家在外頭玩瘋了；累了來家倒頭就睡，萬事不管。端端原來好肚子痛，現(xiàn)在也好了。夏媽六十七歲，也還健康，原答應來貴陽兩年就走，她回合肥的。現(xiàn)在湘桂黔鐵路還沒有全部通車，汽車太貴，預定明年五月可以通到貴陽，那時我們便可以回家了。

人民政府對于人民的職業(yè)是有保障的，今年暑假有許多人都想到東北去，因為那兒已經(jīng)在大量的建設(shè)。土改完成，人民的購買力已經(jīng)提高，生活也好了。但教育部對各地人才統(tǒng)一調(diào)配，若要走必得政府可許調(diào)動才行?，F(xiàn)在也不有裁人的事了，只有精簡。精簡下來的人政府一定會有適合的安置，決不叫你失業(yè)。現(xiàn)在全國收支將近平衡，二三年之后中國一定會轉(zhuǎn)好，這一點我們都相信，全國人民都很樂觀。

為了教曲，我對元曲發(fā)生了興趣?，F(xiàn)在正在著手將元曲改寫成京戲和通俗小說。我一向不贊成考據(jù)，愿意做一些通俗化、大眾化的工作?，F(xiàn)在好了，政府文教政策規(guī)定：必須向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方向前行。四弟收的民歌和我現(xiàn)在的大眾化元劇、京劇快走時了?？上业陌自挕锻ㄨb》不行了，因為觀點不同，倒不是白話有罪。

在法國的寧和小弟怎樣了？我時常掛念他。以前他信上說他的病醫(yī)生說六月就可以好了。沒有錢不知道六月會不會好？請你告訴我關(guān)于他的消息，還有大姐的也不知道。以后信里不要寄東西了，我寄給你們的雄精和戒指（第二次寄的）大約也沒有收到吧？現(xiàn)在你們生活得一定很好吧？朝鮮的事，你們怎樣看法？這兒的看法是帝國主義的紙老虎戳通了?；撕芏嗟腻X寄一封信，總想多寫一點才不吃虧。

敬祝

儷安

你們也該有孩子了

文思附筆問好

宗和 1950年8月25日

另信請轉(zhuǎn)寄法國

第二封

四姐：

我還是當迦迦生病時在城里寄過一封信給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一年了。最近接到你的來信，我們都非常高興，因為我們也是很少接到來信的。蘇州方面宗哥寄過幾封信都沒有回信，上海二哥二姐也很少有信來，倒是三哥三姐和你的信一直沒有斷過，只是往返的時間太長了些。

大姐的消息也不知道，七弟的病也不知道好了沒有？想你常有信去。三嫂早到北京了，上次有幾位教授去北京開會，還拜托他們?nèi)タ纯慈闳?。聽他們說三哥一家都生病，住在醫(yī)院里，只三嫂好些，達子長得比以靖高得多了。

我們現(xiàn)在生活一般說來可以拿八十分（合四十多萬），普通的一些職員只能拿三四十分呢。我們都是從苦中過來的，倒也不覺得苦。現(xiàn)在物價也很平穩(wěn)，新谷登場米一萬五左右一斗，煤兩萬一馱（二百斤），豬油五千一斤，鹽五千一斤，肉三千一斤，雞蛋三百五一個，蔬菜普通三四百元一斤。全部的錢，如果光吃伙食，可以吃得比較好，但是總是有些額外的花費，尤其生不得病。

近年來夏媽顯得衰老了，時常生病，宗哥每月也常有些天不舒服，吃不下，有時也想睡，有時睡不著頭暈，究竟也不曉得是神經(jīng)方面的毛病，還是生理方面的病。有時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生病，課勉強也可以去上，不過下來就覺得吃力。最近一個月來都不舒服，連信都懶得寫，什么事不想做，上課是叫沒有辦法。另外，身上酸，有點像風濕，因為這里天氣不好，時常下雨，陰天多，出太陽的日子少。

以靖長大了許多，今年五年級了，脾氣還是不好。不過近幾天來，因為要加入少年兒童隊，當局要來家中調(diào)查，她趕快在學好，真的比之前好多了，希望就這樣一直好下去就好了。端端近來身體很好，只要讓她在外面頑皮一點，也不鬧人，已整整三歲了。我本來想找工作的，不料奶漲上了，沒不久又有孕了?！陉枤v十二月初就要分娩了，身體比懷端端的時候要好些。我自己還種了一些園子，自己種的菜是好吃些。前些天挖土挖累了，心跳不規(guī)則，注射強心針才好了。因為肚子大了，不能多勞動了，現(xiàn)在就當心了。

至于南京房子收租恐怕還不夠繳稅，合肥的田今秋大概要實行土改了，我們離得遠也鬧不清楚，反正不指望著那些，隨便他們怎么辦。蘇州的住房大概也要捐稅……

講起唱昆曲，我們好久也沒有唱了。我倒是跟宗哥學了點，嗓音不好，唱不上去不好聽?！端挤病芬矊W過，還沒有唱好。你想寄衣服給我們恐怕不能寄，布貴不貴？寄費恐怕太貴，不值得。我們補補連連都可以穿?，F(xiàn)在穿得再破些也沒有人笑你，相反穿得太好叫人看了不順眼?？傊?，只有戰(zhàn)爭結(jié)束得快點，日子才會慢慢好起來。

漢斯兄病想早好了，你自己比在家時胖了些嗎？能吃些嗎？記得二姐在美國回來還長胖了不少。你們有照片也寄張給我們。前天我們在鎮(zhèn)上照了一張相，一點不好，鄉(xiāng)下也只能照得這樣，端端哭，沒照得更不好。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我們才能會面。

祝

儷安

妹：文思敬上 10月21日

四姐漢斯：

我這一陣子精神非常不好，什么事不想做。課都懶得上，信也懶得寫。像是有病又不像有病。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好在文思寫得很詳細了。

宗和 10月21日

1. 蘇州人，曲家，張家的朋友。
2. 產(chǎn)于貴州的一種礦物質(zhì)，可以雕刻成工藝品。
3. 指張定和妻子王令誨。
4. 指張定和之子張以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