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副刊文叢:副刊面面觀 作者:李輝 著


《京報副刊》作為邵飄萍主辦的《京報》的副刊,1924年12月5日創(chuàng)刊于北京,由孫伏園主編。孫伏園原為《晨報副刊》編輯,如果他不離開《晨報副刊》,《京報副刊》就不會誕生。因此,要厘清《京報副刊》的創(chuàng)刊過程,就必須追溯孫伏園何以離開《晨報副刊》,對此,已有不少研究者做過頗有價值的梳理。(6)不過,仍可以再做進一步查考,盡可能發(fā)掘尚未被研究者注意而幾近湮沒的歷史細(xì)節(jié)。

1921年10月21日,北京《晨報》第七版“文藝欄”改版為單張四版的《晨報副刊》,由原協(xié)助李大釗編輯“文藝欄”的孫伏園擔(dān)任編輯。在孫伏園的精心主持以及周氏兄弟等的傾力支持下,《晨報副刊》辦得風(fēng)生水起,成為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傳播新思想、新知識、新文藝的重要的公共空間。誰知到了1924年10月,因魯迅打油詩《我的失戀》無法在《晨報副刊》刊出,和已經(jīng)陸續(xù)刊登的周作人等人的《徐文長的故事》也被晨報社方叫停,孫伏園憤而辭職了。關(guān)于此事的來龍去脈,被廣泛引用的是孫伏園1950年代的回憶:

一九二四年十月,魯迅先生寫了一首詩《我的失戀》,寄給了《晨報副刊》。稿已經(jīng)發(fā)排,在見報的頭天晚上,我到報館看大樣時,魯迅先生的詩被代理總編輯劉勉己抽掉了,抽去這稿,我已經(jīng)按捺不住火氣,再加上劉勉己又跑來說那首詩實在要不得,但吞吞吐吐地又說不出何以“要不得”的理由來,于是我氣極了,就順手打了他一個嘴巴,還追著大罵他一頓。第二天我氣忿忿地跑到魯迅先生的寓所,告訴他“我辭職了”。魯迅先生認(rèn)為這事和他有關(guān),心里有些不安,給了我很大的安慰。事情雖是從魯迅先生的文章開始,但實際上卻是民主思想和封建思想的斗爭。(7)

但是,孫伏園在事發(fā)僅一年之后所作《京副一周年》中的回憶卻是這樣的:

魯迅先生做好這詩以后,就寄給我以備登入《晨報副刊》。那時我的編輯時間也與現(xiàn)在一樣,自上午九點至下午兩點。兩點以后,我發(fā)完稿便走了,直到晚上八點才回館看大樣。去年十月的某天,就是發(fā)出魯迅先生《我的失戀》一詩的那天,我照例于八點到館看大樣去了。大樣上沒有別的特別處理,只少了一篇魯迅先生的詩,和多了一篇什么人的評論。少登一篇稿子是常事,本已給校對者以范圍內(nèi)的自由,遇稿多時,有幾篇本來不妨不登的。但去年十月某日的事,卻不能與平日相提并論,不是因為稿多而被校對抽去的,因為校對報告我:這篇詩稿是被代理總編輯劉勉己先生抽去了。“抽去!”這是何等重大的事!但我究竟已經(jīng)不是青年了,聽完話只是按捺著氣,依然伏在案頭上看大樣。我正想看他補進的是一篇什么東西,這時候劉勉己先生來了,慌慌忙忙的,連說魯迅的那首詩實在要不得,所以由他代為抽去了。但他只是吞吞吐吐的,也說不出何以“要不得”的緣故來。這時我的少年火氣,實在有些按捺不住了,一舉手就要打他的嘴巴。(這是我生平未有的恥辱。如果還有一點人氣,對于這種恥辱當(dāng)然非昭雪不可的)但是那時他不知怎樣一躲閃,便抽身走了。我在后面緊追著,一直追到編輯部。別的同事硬把我攔住,使我不得動手,我遂只得大罵他一頓。同事把我拉出編輯部,勸進我的住室,第二天我便辭去《晨報副刊》的編輯了?!医裉焯岬竭@件事,并不因為這也是我的生活史上重要的一頁,而是因為有了這件事才有今日的《京報副刊》周年紀(jì)念日?!毒﹫蟆纷匀辉跓o論什么時候都可以出它的副刊,但倘沒有這件事,《京副》與“伏園”或者不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十二月五日”與“《京報副刊》周年紀(jì)念”或者也不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不但此也,因為我的“晨副事件”而人人(姑且學(xué)說大話)感到自由發(fā)表文字的機關(guān)之不可少,于是第一個就是《語絲》周刊出版。《語絲》第五十四期里,周豈明先生已經(jīng)提起這件舊事。所謂“這件舊事”者,關(guān)于上面所講魯迅先生《我的失戀》一詩還只能算作大半件,那小半件是關(guān)于豈明先生的《徐文長的故事》,豈明先生所說一點兒也不錯的。不過討厭《我的失戀》的是劉勉己先生,討厭《徐文長的故事》的是劉崧先生罷了。(8)

兩相對照,可以清楚地看到孫伏園與《晨報副刊》代總編輯劉勉己發(fā)生沖突并且決裂的原因,他最初提供的也是最可信的說法有兩個,主要原因也即導(dǎo)火線是魯迅《我的失戀》被“抽去”不能發(fā)表,次要原因是周作人等人的《徐文長的故事》被叫停。(9)有必要補充的是這個次要原因披露時間還早于主要原因,周作人《答伏園論“語絲的文體”》中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當(dāng)初你在編輯《晨報副刊》,登載我的《徐文長的故事》,不知怎地觸犯了《晨報》主人的忌諱,命令禁止續(xù)載,其后不久你的瓷飯碗也敲破了事。”(10)此文比孫伏園《京副一周年》早發(fā)表14天,正可互相印證。但是,到了1950年代以后,次要原因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魯迅《我的失戀》不能發(fā)表成了孫伏園離開《晨報副刊》唯一的原因。這是不符合史實的,應(yīng)該澄清。

按照孫伏園在《京副一周年》中所說,與劉勉己沖突的第二天,他就辭去了《晨報副刊》編輯職務(wù)。周作人日記1924年10月24日記云:“伏園來,云已出晨報社,在川島處住一宿?!濒斞溉沼?924年10月25日也記云:“午后伏園來?!边@兩條日記提供了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由此應(yīng)可推測,在辭去《晨報副刊》編輯后,孫伏園立即先后走訪周作人和魯迅報告此事。那么,孫伏園為魯迅《我的失戀》與劉勉己當(dāng)面沖突的日期往前推算,就當(dāng)為1924年10月23日,也即10月23日晚,孫、劉發(fā)生沖突,24日孫向劉提出辭呈后離開晨報社,即赴周作人寓通報,25日又赴魯迅寓通報。至于此事向文壇公開,則要等到一周以后了,《晨報副刊》1924年10月31日第四版刊出了《孫伏園啟事》:“我已辭去《晨報》編輯職務(wù),此后本刊稿件請直寄《晨報》編輯部?!?/p>

孫伏園離開《晨報副刊》之后,頻繁拜訪周氏兄弟等,醞釀創(chuàng)辦新的能夠“自由發(fā)表文字的機關(guān)”。很快,1924年11月2日周作人日記云:“下午……又至開成北樓,同玄同、伏園、小峰、矛塵、紹原、頡剛諸人議刊小周刊事,定名曰《語絲》,大約十七日出板(版)?!钡诙祠斞溉沼浽疲骸吧衔纭瓕O伏園來?!边@應(yīng)是孫伏園向魯迅匯報昨天的《語絲》籌備會。該年11月17日,《語絲》周刊果然按計劃在北京應(yīng)運而生,孫伏園全力投入《語絲》的編輯。然而,歷史又向他提供了一個新的主編副刊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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