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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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結(jié):毛姆寫作生活回憶 作者: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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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耳是我提及的三種特征中的最后一個,你是否認(rèn)為它重要,必然取決于你耳朵的靈敏度。相當(dāng)多的讀者以及很多令人尊崇的作家都缺乏這一品質(zhì)。我們知道,詩人總能善用頭韻。他們經(jīng)人勸說后確信,一種聲音經(jīng)過重復(fù)會產(chǎn)生優(yōu)美的效果。我認(rèn)為在散文中并非如此。對我而言,在散文中運用頭韻似乎只能出于特殊的理由;如果是隨便使用,入耳就非常不和諧。但是這樣的隨便使用太普遍了,以至于人們只能認(rèn)為這種聲音并不普遍地使人不快。很多作家將兩個押韻的詞并置使用時毫無痛苦,他們用畸長的形容詞修飾畸長的名詞,或者在一個詞的末尾和另一個詞的開頭之間加上一串能弄斷人下巴的輔音。這是些瑣碎而顯見的例子。我說這些只是想證明,如果細心的作家做出這樣的事來,只能是因為他們沒長耳朵。語詞有分量、有聲響、有外表,只有考慮到這些,你才能寫出優(yōu)美動聽的句子。

我讀過很多有關(guān)英語散文的書,卻發(fā)現(xiàn)很難從中受益;因為它們大部分模糊不清,過于理論化,還常常發(fā)出斥責(zé)。但對于《福勒英語用法辭典》(Fowler's Dictionary of English Usage),你不能這樣說。這是一本有價值的書。我覺得沒有人會寫得好到不能從中學(xué)到什么。這是一本生動的讀物。福勒喜歡簡潔、直白和常識,他對夸夸其談沒什么耐心。他持一種明智的看法,即習(xí)語是語言的骨干,他還偏愛生動的詞語。他不奴顏婢膝地崇拜邏輯,而非常愿意在正確的語法范疇內(nèi)給用法以通行的權(quán)利。英語語法非常難,鮮有作家能避免在這上面犯錯。即使謹(jǐn)慎如亨利·詹姆斯這樣的作家,有時也會寫出不合語法的英語來;這種錯誤如果是在男學(xué)生的文章中被校長發(fā)現(xiàn),那校長是很有理由發(fā)脾氣的。知曉語法非常必要,寫得合乎語法要比不合語法好,但我們也要記得,語法是公式化的普通語句。使用才是唯一的試金石。和合乎語法的短語相比,我更愿意使用簡單的短語。法語與英語的區(qū)別之一在于,用法語做到合乎語法可以非常自然,而用英語則無法總做到這一點?;钌穆曇羯w過了印刷字的外表,這是用英語寫作時遇到的一個困難。我曾就文體這件事做過大量思考,受了不小的煎熬。我寫的幾乎每一頁紙我都覺得有待改進,更多時候我只能保留自己的不滿而將稿紙置之一邊,因為盡管我很努力,卻沒法寫得更好。約翰遜評論蒲柏的話我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他從不漠視一個錯誤而不加改正,也不因為失望而將其劃去?!蔽也徽兆约旱脑竿麑懽鳎艺兆约旱哪芰懽?。

不過富勒耳朵不夠靈敏,他沒認(rèn)識到簡潔有時要向悅耳做出妥協(xié)。牽強的、陳舊的,甚至做作的詞,只要比直爽的、明確的詞好聽,或者賦予句子更好的平衡感,我就不會認(rèn)為它不合適。但我接著要補充的是,盡管你可以毫不猶豫地向動聽的聲音妥協(xié),卻不應(yīng)該對使意思模糊的詞讓步。寫得不清不楚比什么都糟糕。除了可能顯得干癟之外,你沒有理由反對明晰和簡潔。當(dāng)你意識到禿頂要比戴著一頂卷曲的假發(fā)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時,這個險還是值得冒的。但在悅耳中有一種危險必須加以考慮,就是很可能顯得單調(diào)。喬治·穆爾剛開始寫作時,沒形成什么文體,你會感覺他好像是拿著一支鈍鈍的鉛筆在包裝紙上寫字。但他逐漸發(fā)展出一種很有音樂性的英語。他學(xué)著寫那種聽上去朦朧慵懶的句子,這給了他許多的快感,他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他也沒有逃脫單調(diào)。就像海水拍打遍布小圓石的海灘,那聲音那么的撫慰,以至于你當(dāng)時對它已經(jīng)停止了感知;那聲音那么的流暢,以至于你渴望來點噪聲,來點突然的不諧之音,來打破這絲般的和諧。我不知道人們怎樣才能抵抗這個。我想作者最好就是具有比讀者更強的厭倦機能,這樣就能在讀者之前體察到厭倦了。人們必須對過分強調(diào)獨特風(fēng)格的做法保持警惕,當(dāng)某些特定的韻律很輕易地滑出筆端時,要自問這是否已經(jīng)變成了自己的下意識行為。要發(fā)現(xiàn)一個人業(yè)已形成的用于表達自我的習(xí)語在哪個確切的點上喪失了其獨特的味道,這是件很難的事。正如約翰遜博士所說:“人們一旦努力形成一種文風(fēng),其后就很少能夠完全自由地寫作了?!彪m然我很欽佩地認(rèn)為馬修·阿諾德的文風(fēng)很適合他特定的寫作目的,但還是不得不承認(rèn),他過分強調(diào)風(fēng)格的做法常常讓人心煩。他的文風(fēng)是他一勞永逸打造出來的工具,卻還是不像人類的手那樣可以完成各式各樣的動作。

如果你能寫得明晰、簡潔、悅耳并且生動,那么你將寫得很完美,你將寫得像伏爾泰一樣。然而我們知道追求生動會是件多么致命的事:它會導(dǎo)致梅瑞狄斯那種令人厭倦的雜耍表演。麥考利和卡萊爾吸引讀者的方式不同,卻都付出了喪失自然的高昂代價。他們營造的炫飾的效果讓人分心,他們毀掉了作品的說服力;如果一個人手拿鐵環(huán),每走兩步就從鐵環(huán)中跳過去一次,那你是不會相信他原本是想犁地來著。好的文風(fēng)沒有努力過的痕跡,你所寫的文字應(yīng)該看起來像是妙手偶得。在如今的法國,我認(rèn)為沒人比科萊特寫得更令人敬佩的了;她在作品里表現(xiàn)出來的從容,讓你根本不會相信她寫作時費了什么力氣。有人告訴我,有些鋼琴家擁有一種很自然的技巧,他們彈奏的方式,大多數(shù)演奏者只有經(jīng)過不間斷的努力才能掌握;我情愿相信有些作家也同樣幸運。我非常傾向于把科萊特置于這樣的作家之列。我曾經(jīng)問過她。當(dāng)聽說她每篇作品都是翻來覆去寫上很多遍時,我大為吃驚。她告訴我說,她經(jīng)常會把一早上的時間都花在一頁稿紙上面。不過怎樣達到從容的效果并不重要。就我而言,如果我到底還是達到了從容的效果,那也只是通過艱苦的努力得來的。我可憐的天賦使我很少能想出不做作、不俗套然而又非常恰當(dāng)?shù)淖盅酆驮~語轉(zhuǎn)換方式。

  1. 福勒(Henry Watson Fowler,1858—1933),英國辭典編纂家,因編纂《福勒英語用法辭典》和《簡明牛津辭典》(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聞名。
  2. 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英國啟蒙運動時期新古典主義詩人。代表作是諷刺長詩《鬈發(fā)遇劫記》(The Rape of the Lock)。蒲柏的詩多寫得工整、精練、富有哲理性,有些詩行幾乎成為格言。
  3. 麥考利(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1800—1859),英國詩人、歷史學(xué)家。代表作有《古羅馬短敘事詩》(Lays of Ancient Rome)等。
  4. 科萊特(Sidonie-Gabrielle Colette,1873—1954),法國小說家,擅用天真狡獪的筆調(diào)和敏銳的觀察力描寫愛情和大自然。代表作品有《流浪的女人》(La vagabonde)和《純粹的與不純粹的》(Le pur et l'impur)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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