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好書是不是愈來愈少了? 有關(guān)閱讀的持續(xù)問題

閱讀的故事 作者:唐諾 著


1 好書是不是愈來愈少了?
有關(guān)閱讀的持續(xù)問題

那是給將軍讀的最后一本完整的書。他是一個沉默而貪婪的讀者,不管在戰(zhàn)爭間歇還是在愛情生活之余都是這樣,但他讀書沒有一定的順序和方法。他每時每刻都要閱讀,不管在怎樣的光線下。有時他在樹下散步時讀,有時他在赤道直射的陽光下讀,有時在馬車沿著石子路走時的陰影里讀,有時在吊床上一邊口授信件一邊搖晃著讀。一位利馬書商對他藏書的數(shù)量之多和種類之齊全深感驚訝,他的藏書一應(yīng)俱全,從希臘哲學(xué)家的著作到看手相的專著,什么都有。在年輕時代,由于受到他的老師西蒙·羅德里格斯的影響,他閱讀了大量浪漫派作家的作品,而且至今他依舊如饑似渴地閱讀這些書籍。由于他理想主義的狂熱性格,讀起那些書來猶如閱讀自己寫的作品。在他整個余生中,他始終充滿讀書的激情。最后他讀遍了所有手頭的書籍。他沒有什么偏愛的作家,各個不同時代的作家他都喜歡。他的書架上總是塞得滿滿的,臥室和走廊最后都變成了壘滿書籍的夾道,散亂的文件日益增多,堆積如山,直至使他生厭,只好到卷宗里去尋求安慰。他從未把自己全部的藏書和文件讀完過。當他離開一個城市的時候,總是把書籍交給他最信賴的朋友照管,盡管他再也不會知道那些書的下落了。漂泊不定的戎馬生涯使他從玻利維亞到委內(nèi)瑞拉兩千多公里的路途上都留下了書籍和文件的蹤跡。

在他開始失明之前,有時也讓他的書記官幫他閱讀,最后,他由于討厭眼鏡給他帶來的麻煩,便完全由書記官代勞了。但是與此同時,他對閱讀的興趣也逐漸減退,像每次一樣,他總把原因歸之于客觀。

“問題是好書愈來愈少了。”他常常這樣說。

在這段文字中,這位被稱之為將軍而不名、用書籍鋪設(shè)起兩千多公里征戰(zhàn)路途的閱讀者是西蒙·玻利瓦爾,是昔日拉丁美洲的大解放者。他把殖民已幾百年之久的西班牙人徹底趕出這片南半球的三角形大地,最終是要建造一個完整巨大的統(tǒng)一大南美國,但后面這個太宏大也太浪漫的歷史大夢在他生前就告破滅了,玻利瓦爾確實拿下過整塊大陸(當然包括了奉他之名的自發(fā)行動形式),然而轉(zhuǎn)頭各方割據(jù)力量又將它拆解開來,逐步形成今天諸國林立的樣態(tài)。比起來,西班牙人易與,真正難對付的是這塊大陸不曾有過的一統(tǒng)記憶,要憑空創(chuàng)造一個不存在且無線索的想象說服所有不可能聽懂的人,就像書末玻利瓦爾自己絕望的說法:“美洲是難以駕馭和統(tǒng)治的,進行革命等于在大海上耕耘,這個國家將無可救藥地落在一群烏合之眾的手中,之后將被形形色色的、令人難以察覺的暴君所掌握。”

玻利瓦爾自己也只活到四十七歲而已,差不多就是我們“文字共和國”里兩位了不起公民契訶夫和本雅明辭世的年紀。他流亡的最后一趟旅行始于哥倫比亞的高冷首都也是他欽選俯瞰整個大南美國首都的波哥大,沿馬格達萊納河向海而行,戛然止于有加勒比海溫暖洋流和海風(fēng)拂拭的圣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鄉(xiāng)間別墅。據(jù)說,他臨終行懺悔禮的最后一句不怎么懺悔的話是:“他媽的!唉!我怎樣才能走出這座迷宮?。 备鐐惐葋喖膫ゴ笮≌f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寫他的這本《迷宮中的將軍》,書名出處便是這個,內(nèi)容也是這一趟馬格達萊納河十四天的最后死亡旅程。當然,對所有非南美洲人如我們而言,安安靜靜的《迷宮中的將軍》小說中寂寞死去的玻利瓦爾,顯然要比昔日叱咤不可一世的玻利瓦爾本人要真實可感,而且完全可斷言,必定隨著空間的展開以及時間的流逝更加如此,這就是書的力量。

隨著滿身痼疾的玻利瓦爾在小說中再次航行這趟旅行,書末當然是悲傷的,但如果我們也念過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另一短篇《總統(tǒng)先生,一路走好!》,看南美洲層出不窮流亡到歐陸、緩緩腐朽于異鄉(xiāng)的一個個統(tǒng)治者,你也會對玻利瓦爾沒能橫越大西洋到倫敦感到釋然多了。

玻利瓦爾,據(jù)加西亞·馬爾克斯講,從年輕時的貪婪閱讀者最終消退了下來,不再讀書了,他自己找的理由是,“問題是好書越來越少了”。事實上,這句話我們聽來一點也不陌生,它也經(jīng)常是我們不閱讀或不再閱讀時會跟別人講也會跟自己交代的一句話,我相信,這句話最實際的功能是讓我們心情好一些。但它會不會也是真的呢?

就讓我們從玻利瓦爾的這句話開始吧。

影響書好書壞的因素

書的世界廣大如海,我們每一個個人依自己的際遇和選擇,都只能局部性地和書相見相處,其間總會有些諸如遇人不淑的不幸情事發(fā)生,這種個人特殊經(jīng)驗和整體真實圖像之間的種種參差背反,說起來沒完沒了。我想,比較正確而且公平的方式,還是得先整體地、宏觀地來。

好書是不是真的愈來愈少了呢?應(yīng)該不會,這是有恒定的結(jié)構(gòu)性理由的。當然,我們從供給面來看,書籍從書寫到制作到出版,的確有其不穩(wěn)定的一面,沒辦法完全用固定生產(chǎn)線作業(yè)加品質(zhì)管理這套工業(yè)機制來控制。然而,好也好在它不全然被納入這套作業(yè)系統(tǒng)之中,始終保有一定程度的手工技藝特質(zhì),這使得書長得不一樣,使得書自由,包括書寫這一端的自由,并由此衍生閱讀另一端的自由,在愈來愈強控制、個人獨特性泯滅的工業(yè)體制之下,這是所剩不多值得我們認真保衛(wèi)的自由。

不穩(wěn)定,恰恰說明了自由的健康存留。因此,從宏觀的供給面來看,說好書愈來愈少,一如說好書愈來愈多,大體上都不是恰當?shù)?,因為它只是不穩(wěn)定,不穩(wěn)定用曲線畫出來是某種上下起伏震蕩的不規(guī)則圖形,而不是持續(xù)上升或下探的漂亮線條。如果我們還好奇怎么個不穩(wěn)定法,再進一步探究書籍出產(chǎn)的最根源處,也就是人的心靈,包括人的思維、人的理解、人的想象力及其不滿,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歷史的時間之中,其軌跡往往是松緊交替的脈動式節(jié)奏,而不是均勻平滑的流水般進行。因為個別心靈在孤獨面對一己獨特性的思考同時,也或彰或隱地聯(lián)系著所有同時間的個別思維,在過往累積的思維成果之上,組合成一個大的對話,一個思考交替作用的場,這個普世性對話或場的存在,對個別心靈固然是個制約(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人難以超越或甚至不容易意識到的所謂“時代限制”),卻也是思考材料和啟示的不斷供應(yīng)者,更提供了思考的基本視野和焦點。因此,一個人的瞻望和困惑,往往也是他那個時代所有人的瞻望和困惑,用不盡相同的語言和不盡一致的嘗試路徑在突圍。在某一個特別聰明、或特別幸運、或特別魯莽偏執(zhí)的人沖出一個缺口之前,這個對話或說這個場,往往會有一段時間仿佛停滯下來一樣的沉悶、焦躁并持續(xù)堆積壓力。一旦缺口打開,清風(fēng)吹入,一個全新視野擺在所有人面前,這些像被困在壓力鍋里流竄的強大力量,便像覓得生路般沖決而出,這就是豐收季節(jié)的來臨了,是思維兌現(xiàn)為實際成果的好時光,如踩中節(jié)時繁花盛開。

比方說,念物理學(xué)的人都曉得,歷代了不起的物理學(xué)家,從外表行為來看,往往還真像追逐流行時尚乃至于當紅歌手樂團的少男少女一般,一段時間誰都在談粒子,忽然又集體跑到場論里去,再一轉(zhuǎn)眼大家又開口閉口都是弦。如此一窩蜂地乍看可笑現(xiàn)象,當然不免也摻雜有弄潮的成分,但其實更有著深沉而嚴肅的思維理由在,我們通常稱此為“思潮”,思考的集體樣態(tài)像持續(xù)拍岸又退回的海潮,一波起一波平,有波峰有波谷。

書籍記錄著思維的如此軌跡,同時也是如此思維成果的最主要載體,因此,它的供應(yīng)遂也不得不跟著波濤起伏,某一段時日好書傾巢而來像來不及似的,接下來卻又跟雨老下不來般悶得人心慌。

當然,除開這種根源性的肇因于思維本身的不穩(wěn)定特質(zhì)而外,還有另一種較嚴重影響書好書壞的因素,那就是一時一地的特殊社會條件,就像我們的氣候晴雨受到四季更迭的普同制約,也同時隨你所居住地方的特殊地理位置和地形變化一樣。一般來講,這方面的作用遠較穩(wěn)定,幾乎不太費勁就能觀察并預(yù)測出來,比方說一個社會資訊開放和流通的程度,比方說一個社會對思維和言論的寬容程度,等等。正是這種特定社會的特定有效作用,才讓書籍的歷史、閱讀的歷史有了難計其數(shù)的辛酸記憶,寫錯書可以致命,就連讀錯書也一樣會腦袋不保。

如果我們不盡恰當?shù)貙葦M成某種動物,找尋它維生的最主要食物,那大概就是“自由”。一個社會書籍的好壞、多寡、腴瘦,基本上又和該社會的自由進展(不只政治面,還包括經(jīng)濟、文化傳統(tǒng),乃至于宗教等等的整體結(jié)算)亦步亦趨,也因此,一個社會的書籍整體樣貌,倒過頭來又可成為我們檢查此一社會自由程度的一目了然指標。逛一趟書店,往往比你認真研究其政治體制及其運作還來得準確而且全面,畢竟,很多管制力量并不透過直接的政治暴力運用,很多自由的障礙是隱藏的,但這詭計騙不了書籍,自然也就糊弄不了真正夠格的讀者。

記得下次出國,撥點時間跑一下當?shù)氐拇硇源髸?,只要抬頭宏觀其書架,你就會看到意想不到的該地真相。

話到這里,我?guī)缀跸腠槃菸鋽嗟卣f,一個喜歡書的人,不管是讀者的身份或書寫者的身份,都應(yīng)該是自由的信仰者和擁護者,可惜這并不是真的,人類歷史的嚴酷實然并不支持這個應(yīng)然的美麗斷言,太多專制的、集權(quán)的、唯我的,乃至于絲毫不能忍受別人想法做法而不惜通過迫害屠戮予以去除的人,私底下也都是很棒的書籍書寫者或是閱讀者,名字太多了,事例也太多了,我們只能嘴硬地套用昔日列寧的名言:他們都背叛了自己的出身,背叛了自己書寫者和讀者的身份。

無關(guān)系之人

從書籍供應(yīng)這兩種有效作用力來看,玻利瓦爾的話對臺灣地區(qū)的書籍總體圖像顯然是不合用的。總的來說,臺灣地區(qū)的自由程度猶步履踉蹌地在往前進展中,當然,就絕對值來說我們距離像英國倫敦老書街查令十字街那種宛如所羅門王寶藏的美麗樣子確實還差很遠很遠,但它的確是一道掙扎向上的曲線,好書不斷在冒出來,不至于讓讀書的人興起無書可讀的喟嘆。

更何況,書籍是累積的,一本書進入到社會,它便沒那么容易就退出,也許無經(jīng)濟實利可圖的連鎖書店會把它趕下書架,但它的讀者會收藏住它,收藏在自己書架上、記憶里,還有他的言談文字之中。

然而,作為一個個別讀者,為什么我們也三不五時會出現(xiàn)玻利瓦爾式的實質(zhì)感受呢?為什么我們站在比方說誠品書店這樣書籍鋪天蓋地的世界卻仍會生出無書可買可看的沮喪之心呢?明明你擁有的以及你真正讀過的書不及其十一、百一,不是這樣子嗎?

讓我們公平一點來說,書不好,可能是真的,因為書籍因著社會自由開放程度的整體進展,通常意味著好書增加,也無可避免搞出一票讓你慘不忍睹的爛書來。爛書的書寫和制作較不耗時間,因此生長速度永遠快于好書;而且通常比較合于庸俗的市場機制,因此也就像街頭的成群不良少年般杵在你非看到不可的最醒目位置,讓當下第一眼書籍風(fēng)景荒涼可怖,我們這些不愿惹是生非的人只能裹緊衣服快快離去回家。

然而,好的讀者永遠得勇敢些、堅韌些,像堅持要見到自己貞潔美麗妻子珀涅羅珀的尤利西斯,不被攔路的怪獸嚇退,不被女妖的甜膩歌聲誘惑,走向那不作聲不叫囂不搔首弄姿的寂寞書架一角。

爛書一堆,但這只能是浩瀚書海的其中一部分,其他的,我們其實應(yīng)該老實講是我們自己“不想看”“沒興趣”“看不懂”或“不曉得看那些書要干什么”等等,這些不同語言的表達方式其實可大致收攏成同一種心思,你無意要探究光子為什么可以奇怪地又是粒子又是波,你不想曉得凱恩斯學(xué)派和新自由主義學(xué)派面紅耳赤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要爭辯成這樣,你對遙遠薩摩亞青春期女孩的想法和生活方式?jīng)]半點好奇,你想不出自己為什么要弄清楚利瑪竇走了哪條路從意大利到中國,你也看不出來那些早就尸骨無存的十九世紀放逐庫頁島的可憐俄國苦役犯干你何事……

想知道這些問題的閱讀者隨隨便便都能告訴你,這里有多少部精妙好看的書,海森堡的、玻爾的、愛因斯坦的、弗里德曼的、克魯格曼的、瑪格麗特·米德的、契訶夫的云云。你不想知道,這一部分的世界對你而言就完全封閉了起來,聯(lián)系于這部分世界的書籍也跟著全數(shù)闔上了,當所有的事你都不想知道,這一整個世界對你而言就沒有了、沒意義了,于是所有的書便都和你斷了聯(lián)系,你也不再可能會是個閱讀者。

日本人對此有個說法,就直接稱之為“無關(guān)系”,意思是某種素樸聯(lián)系的完完全全斷絕,最終以一種徹底冷漠、徹底遺忘的形態(tài)體現(xiàn)出來。日本人用這個詞來說現(xiàn)代大都會里原子化如一個個孤島的人們,也偶爾用來說他們這個毫無大國責(zé)任感、最終只能孤立于亞洲東北一隅的富裕島國。這里,我們順手再來抄一段托克維爾的話,這原是他對兩百年前歐洲專制政體底下人民的某種實況描述,但相當傳神,相當實感地呈現(xiàn)一幅和周遭世界斷掉聯(lián)系的無關(guān)系之人的肖像——

有些國家的本國人,認為他們自己是一種外來移民,毫不關(guān)心住在地的命運。一些最大的變化都未經(jīng)他的贊同,不為他們所知道(除非機會偶爾通知他),而在該地發(fā)生;不,有甚于此,他村中的狀況,他街上的警察,他村教堂或牧師住宅的修繕,都與他無關(guān),因為他把這一切都看成與他不相干的東西,看成一個他稱之為政府的有勢力陌生人的財產(chǎn)。他對這些東西,只有一種終身所有權(quán),卻沒有物主身份或?qū)χ腥魏胃牧嫉哪铑^。這種對本身事務(wù)的缺乏興趣,竟然發(fā)展到如此之遠,如果他本人或他子女的安全最后真的遭到了危險,他非但不去躲避危難,反而抄起雙手,等全國的人來幫助他。這個完完全全犧牲了他自身自由意志的人,將不會比任何其他的人愛好服從;不錯,他在最不足道的官吏面前也畏縮,但他帶著戰(zhàn)敗的精神,只要比他強的敵人力量后撤了,他立刻會不把法律放在眼里;他永遠都在奴性和放縱之間搖擺。

沒錯吧,我們隨隨便便都能找到一大把托克維爾講的這類人,就在此時此刻此地,我們的立身之處,我們這不幸的社會。

賊來迎賊,賊去迎官,我們可沒說這么沉重的話,我們只說這樣的人不會要讀書,如果他之前沒讀書,那他顯然沒任何動機開始;如果他曾經(jīng)讀書,那他也會很快地在任一個閱讀的困難方找上他時就退縮回去。

閱讀,作為一種善念

這里,且讓我們稍微回頭一下問個問題:為什么我們關(guān)心的是第二階段的“為什么閱讀持續(xù)不下去”,而不是從頭來的“為什么人們不閱讀”——我自己的答案非常簡單,我始終相信人們是愿意閱讀的,閱讀所碰到最致命的麻煩,不在人們不想讀讀書,而是起了頭卻進行不下去。

我個人幾乎把這個看法當成信念。盡管壞消息不斷傳來,比方說臺灣社會價值逃散如崩,人們愈長愈像托克維爾當年憂心悄悄模樣;比方說迷電腦、迷影像的年輕小孩子據(jù)說愈來愈不讀書了,而有能力的大人或因討好、或因要賣東西賺他們錢,更努力讓他們相信電腦和影像不僅可完全替代書籍,而且還會是一種“未來天國式的書籍”云云。情況愈來愈險惡,但我仍愿意相信讀書一事源遠流長,跟人們相處千年以上時光,不會馬上被徹底拔除破毀。今天,讀書大體上仍被設(shè)定是一件自明的好事,讀書的念頭仍被當成是生命中起勁的善念,在我們?nèi)兆舆^著過著的漫漫人生之中,想開始讀讀書的念頭總會不吝惜襲來個幾回,且次數(shù)極可能還不少于春意燦爛、突然想談他個戀愛的次數(shù)。

有時這份善念一閃而逝,明天再說;有時我們也鄭重地付諸實踐,其化石證據(jù)便是書架上又多了幾具陣亡尸體般沒讀兩頁的新書招塵——也就是說,閱讀之難,不在于開始,而在于持續(xù);動心起意是剎那之事,其間不會有困難容身之處,然而閱讀一日展開卻是長日漫漫遲遲,于是麻煩、別扭、懷疑、沮喪等等各種奇怪心思便大有生存繁殖的余地。

念頭如火花,可以一直在著,不真的完全熄滅,但要蔚為燎原之火,你便得用一冊又一冊的書當柴薪讓它延燒起來,這意味了,在閱讀真的有致展開的過程之中,一定有一堆困難擋著,而且這些困難極可能和普遍人性傾向有關(guān)系,背反了我們某些基本人性,才導(dǎo)致念頭和實踐之間如此明確的落差。

先說有哪些常見的困難呢?除了玻利瓦爾所說好書愈來愈少之外。這每個人都可以從自己不止一次的失敗經(jīng)驗中找出來并列表,包括太忙時間不夠、不知從哪本書下手好、書讀不懂、書買不到、書太貴、不知道讀了要干嗎等等,這些常聽到的困難,不管只是迷思或巨大而真實,的確都持續(xù)折磨著或干脆一下子澆熄閱讀者脆弱的善念,我們也希望在往后的談?wù)撝幸粋€一個正面來對付。但是,容我們這樣子來說,什么事會沒有麻煩和困難呢?千里迢迢跑電影院排隊并在爆米花甜膩的空氣中等待開場不難受嗎?買那么昂貴而且動不動就要升級或淘汰的電腦,又要學(xué)習(xí)和它復(fù)雜的相處,又得時時忍受它當機中毒這不痛苦嗎?我個人這一年來固定在家附近的小學(xué)運動,總看到那些初中高中的小孩,在身體條件完全不夠的先天限制下,模仿著邁克爾·喬丹或科比·布萊恩特的各種神奇動作,胯下交叉運球,轉(zhuǎn)身,收球墮步,拉桿跳投或換手挑籃(灌籃這部分不得已從略),揮汗如雨地一遍一遍來,可以一整個晚上只磨一兩個動作,而且還持續(xù)幾星期幾個月不回頭??嗖豢嗄??客觀來看真的挺辛苦的,以這種精神和毅力來閱讀,大概量子力學(xué)或德里達的文字論述都不會太難懂。

更遑論之前一陣子流行極限運動的滑板時,那些在斜坡、在臺階、在水泥矮墻和鐵欄桿處摔得一身傷一臉血的英勇少年們。

所以講,困難既是具體且獨立的,又同時也是相對的。相對于什么呢?相對于你的瞻望、相對于你心中日出般升起的某一幅璀璨圖像(喬丹那樣的聲名財富或只是同班女生的青睞),端看哪個壓倒哪個圖像獲勝,困難往往只是一種有痛楚的充實存在感受;圖像消退杳逝,困難就像沒免疫力抵抗的病毒般大肆繁殖作怪了。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庸人自擾地追問閱讀何以不容易持續(xù),在解析具體困難之前,先得處理的極可能是閱讀者心中的圖像問題,是書籍作為一種中介物,人和他所在世界的關(guān)系——他源于本能的好奇心何以消失?他對他者的關(guān)懷何以挫???他對自己可能只有一次的生命何以喪失了期待?他為什么把自己豐盈且輻射性的感官給封閉起來,寧可讓自己成為一座孤島、成為一個無關(guān)系的人呢?

在不滿和絕望之間閱讀

世界太大,我們一己之身太小太短暫,對這個世界的某些領(lǐng)域、某些部分無緣發(fā)生聯(lián)系,這我們可理解,甚至是贊同的,因為你得學(xué)會集中有限的心力時間和資源,在閱讀中找尋出最適、最可著力的領(lǐng)域來。這里,真正值得閱讀者關(guān)心的是,曾經(jīng)有過的聯(lián)系為什么斷絕掉?曾經(jīng)建立起來的關(guān)心重又失去是什么意思?甚至最終讓一整個世界視而不見形同消失,這又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玻利瓦爾至少告訴我們兩個可能的答案:一是年老,或該說衰老(玻利瓦爾此時也才四十七歲而已),死亡將至,你再沒那個美國時間、也再榨不出足夠的肉體力氣和心智力氣去關(guān)心這個不跟你一起死去的世界了;另一是絕望,你被擊敗了,承認輸了,認定你不管怎么想怎么做都影響不了那個比你大的冷凝世界——對玻利瓦爾而言,這兩者幾乎戲劇性地同時抵達終點。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故事起始于玻利瓦爾赤裸身子、睜著眼睛漂浮于浴缸凈化水中的肉身死亡意象,“他(何塞·帕拉西奧斯,侍候?qū)④娮罹玫钠腿耍缀跻詾樗涯鐢郎硗觥?;而當玻利瓦爾騎驢離開他的南美之都波哥大,送行而來的陸海軍部長忽然喚住他,懇求他留下來,“為挽救祖國再作最后一次犧牲”,但玻利瓦爾回答,“不,埃蘭,我已沒有可以為之作犧牲的祖國了?!?/p>

人們通常比較害怕的是衰老和死亡,但對閱讀真正致命的卻是絕望,特別是絕望并不只長一種樣子而已,也不是一輩子只終結(jié)性地造訪你一次。它時時來,化裝成各種樣子,而且輕重深淺程度不一。當然,大多數(shù)時候并不礙事,它只是某種我們對外頭世界的不滿和荒涼感受,寥落之心會跟晨霧一般,只暫時迷蒙了我們讀書的眼睛,很快自會煙消云散沒發(fā)生過一樣;但有時它還真的是暴烈襲來,而且還長駐心中不去,凝固成某種走到世界盡頭的疲憊之感,其實不是書鋪開的路徑終止于斯,而是你自己不想走下去了,覺得沒意思了,或沒意義了,這尤其在外頭世界持續(xù)變壞時最容易到達臨界點。

如今,資本主義社會還帶給我們某種更難以抵御、甚至連察覺都不容易的絕望方式,某種麻痹的、運行于單一軌道的、滿足于當下的、也許還相當快樂的絕望。你不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分離,你的確有理由相信自己仍勤勤懇懇杵在第一線,各類流俗的意見包圍你,各種容貌的人群包圍你,這些浮光掠影的印象和理解,往往你只覺得太多而不感到匱乏,你會想做的是偶爾躲開(睡覺、度假、打電玩或發(fā)呆式地瞪著電視熒幕)而無意進入探究,于是,它替代了好奇,更替代了同情,直到一整個這么大的世界,最終只剩那幾條街、那幾幢房子和那幾個人,還有那兩道你想都不用想自動會出門和回家的固定路線,危險多變的世界如今扁化成一幅安全重復(fù)的風(fēng)景圖片。

這么想起來,要讓人好生生把閱讀持續(xù)下去真的是有難度的,對我們收控并沒那么自如的心志而言,閱讀能站立的位置并沒想象那么寬廣,它大致只存活于不滿到尚未絕望的條狀地帶,絕望如玻利瓦爾那樣的人不會再要讀書,但對世界基本上滿意沒什么意見的人如我們,也是很不容易打起精神把書讀下去的。

心中有事的閱讀者

但讀書都得這么激越,這么嚴厲嗎?就不能在愉快點輕松點的氣氛下持續(xù)嗎?——讀書當然是件愉快的事沒錯,歷來有心勸人誘拐人讀書的也總好心地報喜不報憂,把話集中在其繁美如花的部分,但我個人以為,人們在“受騙”展開閱讀的孤獨過程中,他們無力處理的不會是書籍帶給自己的快樂,而是此道旅程中必然屢屢出現(xiàn)的困厄。有人因為太快樂太成果豐碩所以不好意思把書讀下去你意思是這樣子嗎?

而且,世界持續(xù)在變,我們得說,閱讀的享樂成分的確跟著在持續(xù)流失之中。

我們這么來說,很多人,很多時候,我們總把閱讀當成某種愉悅的、方便拿得出來的體面消遣,就像自我介紹的興趣一欄,包括網(wǎng)上援交者或演三級片的艷星,我們總看到人們說他平常最喜歡的是“看書、聽音樂、爬山游泳親近大自然”云云。

沒什么不對,沒什么不好,只除了些許引人狐疑的喬張做致。閱讀當然可以是消遣,也的確始終有著消遣的功能,然而,只用消遣去理解它,閱讀首先就喪失了它的獨特性,喪失了它真正的位置,它于是被拉下來和一堆不必當真的純消遣混一起,變成可替代了,這讓閱讀處在一個不恰當而且極其不利的競爭環(huán)境之中。往往撐不了多久,在第一個困難才來時人們就扔下書本真的跑出去親近大自然了,就像三國時代一起讀書消遣的管寧和華歆兩人,更熱鬧好玩的鑼鼓聲音門外響起,怦然心動的華歆就在第一時間跑掉了。

事態(tài)的發(fā)展愈來愈如此,閱讀的消遣意義也愈來愈險惡。狄更斯寫小說那個時代,沒電玩沒網(wǎng)絡(luò)也沒電影電視收音機,寫實的、情節(jié)高低起伏恩怨情仇的長篇小說當然就是八點檔連續(xù)劇,讓人在壓抑自我一整天的忙累之后,有機會把情感不保留地釋放開來,如小舟一葉隨此波濤跌宕漂流,因此,彼時已識字的女傭在收拾完貴族主人的煩人晚餐之后,也在一燈如豆的廚房角落里看小說。這是消遣,也是生命中唯一可實現(xiàn)的平等時刻,畢竟人在夢想中是可暫忘甚或超越森嚴的階級身份的。而女傭開始讀小說這件事,今天我們曉得了,在小說發(fā)展乃至于書冊出版歷史上意義杳遠,不僅確立了現(xiàn)代小說的穩(wěn)定書寫,還改變了書冊的印制裝幀形態(tài),降低了書冊的價格,讓書冊不再精美昂貴只容于貴族幽深閑置的書房。今天,我們買企鵝版平裝經(jīng)典小說讀的人,都應(yīng)該分神回憶一下昔年這樣子讀小說的廚房女傭,這是一種致敬的心意(最起碼你買這本書就因此省下不少錢),也已經(jīng)永遠成為如此小說閱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但今天,閱讀卻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處境——誘惑太多了,女妖塞壬的甜美歌聲不絕于耳,既然都只是但求愉悅的消遣,又干嗎抵死不從呢?去打電玩去看電影去逛街購物混pub不好嗎?除非除非,我們能找出閱讀一事之中不可替代、無法用其他更輕松更好玩的消遣形式予以滿足的特質(zhì),那我們就該在第一時間放下書本接受召喚。像昔日從特洛伊戰(zhàn)場返航的尤利西斯,又要用蠟丸塞耳朵,又要痛苦不堪把自己綁在船桅之上,如此自虐只有一種理由說得通,那就是他心中有事,他有他一定得去的某一獨特地方,我們曉得,這就是他的家鄉(xiāng),還有他那個白天織晚上拆、可能已開始蒼老但此刻凍結(jié)在他記憶中仍那么美麗的妻子珀涅羅珀。

因此,閱讀作為純粹消遣的日子,可能已忽焉不存在了,在關(guān)起門來閱讀的路途上有一堆可克服但永遠取消不了的困難等著人,而在閱讀的門外,更有一個鑼鼓喧天時時侵擾你的煩人世界。即使閱讀和消遣仍可共容不相互排斥,但能夠持續(xù)閱讀的人,心中總得有某種東西存留,非有不可——有些人的可能清晰可描繪,但通常只是某種曖昧難以言喻的“心意”。閱讀的人對這個世界、對眼前的人們有著尚未消失的好奇和想象,甚至說好奇或想象可能都還嫌太有條理太具體了,毋寧更接近說他和這個世界以及人們?nèi)员S心撤N素樸的聯(lián)系,某種幽微的對話。他仍是人,仍是世界的一部分,閱讀的人時時懷疑卻又一直頑強地相信,時時不滿卻又始終不放手不徹底決裂,他不見得非像玻利瓦爾那樣子不可,有一個非要改變眼前世界和人們的大夢驅(qū)趕他找答案找方法找歷史缺口,更多的時候,他只是把自己置放入書籍這個持續(xù)了成千上萬年的龐大無邊對話網(wǎng)絡(luò)之中,看看會發(fā)生什么事,這在行動之先,甚至還在成形的意義之先,有點像逛市集的人,他很可能還沒有真的決定購買什么,或者他原先想好要買的東西反而沒找到、找不全或很快被眼前一切這琳琳瑯瑯的一切給淹沒掉替代掉了,最后的購買清單暫時還停留在或還原成可能性的階段,而且由這么多具體且眼花繚亂的可能性所交錯建構(gòu)起來。

可能性,而不是答案,我個人堅信,這才是閱讀所能帶給我們真正的、最美好的禮物。閱讀的人窮盡一生之力,極其可能還是未能為自己心中大疑找到答案,但只要閱讀一天仍頑強進行,可能性就一天不消失。答案可能導(dǎo)向絕望,但可能性永遠不會,可能性正正是絕望的反義字,它永遠為人預(yù)留了一搏的余地。

這話說起來有點吊詭有點兒繞口,但卻大體上真實可信——閱讀會因意義的喪失而絕望、難以持續(xù),然而,意義最豐饒的生長之地卻是在書籍的世界之中,人的原初善念只是火花,很容易在冷冽的現(xiàn)實世界空氣中熄滅,你得供應(yīng)它持續(xù)延燒的材料,我們眼前這個貧瘠寒涼的世界總是貨源不足,因此,閱讀要持續(xù)下去,它真正能仰賴的就是持續(xù)不回頭的閱讀。

這是前提,不是完成,解決了這個,往下在閱讀實際展開的過程里還會有一連串的麻煩一定會發(fā)生。在見招拆招、設(shè)法各個擊破這些困難之前,讓我們先來想一個較振奮士氣的話題,我們來檢視檢視自己有多少可用的裝備,可能攫取什么動人的戰(zhàn)利品,像個興高采烈升帆待發(fā)的海盜——這就是閱讀世界的總體圖像:一個意義之海,一個可能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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