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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意義之海,可能性的世界 有關(guān)閱讀的整體圖像

閱讀的故事 作者:唐諾 著


2 意義之海,可能性的世界
有關(guān)閱讀的整體圖像

白天,氣候又變得悶熱難熬,長尾猴和各種鳥兒鬧到了發(fā)瘋的地步,但夜晚卻是寂靜而涼爽的。鱷魚仍舊是幾小時幾小時地趴在岸上一動不動,張著大口捕捉蝴蝶。在這荒涼的村落附近,可以看到一片一片玉米田,田邊骨瘦如柴的狗向著河里過往的船只汪汪吠叫。在荒草野坡上,還設(shè)有獵貘的陷阱和搭曬著漁網(wǎng),但是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這段文字是《迷宮中的將軍》書中馬格達萊納河航行瞥見的景象,一種鳥獸恣意喧囂的荒敗。在臺灣讀小說,我們之中可能只有極少數(shù)有奇特機緣或性格怪異的人曾經(jīng)同樣航過這條玻利瓦爾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命中不可抹滅之河,然而,以我個人讀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的一點經(jīng)驗,我?guī)缀醺覕嘌?,這就是馬格達萊納河的長相,如格雷厄姆·格林所說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馬格達萊納河的樣子,而不是某種文學(xué)書寫技藝,只為著玻利瓦爾將軍這一趟死亡旅行而在文字中荒敗。不會的,不可能這樣,馬格達萊納河不是工具不是配角不是配合演出可任意涂抹修改的荒敗的小說布景,航行中玻利瓦爾的絕望是真實的,但馬格達萊納河的荒敗也必定是真實的,對加西亞·馬爾克斯而言,這兩個真實一樣巨大,一樣重要。

然而,這段殘破風(fēng)景之中,卻鑲嵌著一顆熠熠的文字鉆石,那就是張著大嘴巴捕蝴蝶的鱷魚。據(jù)信,加西亞·馬爾克斯最原初想寫的還不是玻利瓦爾這位傳奇浪漫的矮個子巨人,而是這條河。書成之后,他在接受訪問時也這么坦承過:“你看,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要寫關(guān)于玻利瓦爾的這本書。我想寫的是馬格達萊納河,我在這條河上來來去去旅行過十一次,我熟悉河畔的每一個村莊、每一棵樹木,我覺得要寫這條河流,最后就寫玻利瓦爾的最后一次旅行。”

特別是河邊張嘴捕蝴蝶的大鱷魚,加西亞·馬爾克斯最眷眷難忘的河上風(fēng)景。我在Discovery頻道的影片中后來看到差不多同樣的奇景,是蝴蝶停在鱷魚閉著不動的長嘴上拍著翅膀,抓此鏡頭的攝影師大概也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

事實上,這當(dāng)然不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一次用到這條河,甚至不是第一次用到蝴蝶和鱷魚。我們印象良深的至少就有《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書,戀愛并苦心等待了五十三年七個月又十一天的阿里薩和費爾米娜,最后高掛起黃色霍亂旗把外頭世界隔離掉、永生永世在河上航行不止的燦爛奪目愛情之旅,這道被他們中止時間的河流就是馬格達萊納。而當(dāng)時阿里薩和費爾米娜的馬格達萊納河也有捕蝴蝶的鱷魚,還在塔馬拉梅克河灘看到已被獵殺絕跡的大海牛,“有著巨大的乳房給幼畜喂奶、在河灘上像女人一樣傷心痛哭的海?!?。

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說,他的小說總源生于一個形象,或直接講就是一個真實闖入的畫面,比方說他自認最好的短篇《禮拜二午睡時刻》,是他在某個荒涼小鎮(zhèn)看到一名身穿喪服、手打黑傘的女人領(lǐng)著一個也穿喪服的小姑娘在火辣驕陽下奔走的畫面;《枯枝敗葉》是一個老頭帶著孫子參加葬禮;《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則是一個人在巴蘭基亞鬧市碼頭等渡船,沉默不語但心急如焚的模樣;而《百年孤獨》當(dāng)然是全書開頭,一位祖父帶孫兒去看、去摸一大塊冰。

我不大曉得其他讀小說的人怎么想事情,但對我個人而言,往后就算有莫名其妙的人生機緣,可以現(xiàn)場抵達馬格達萊納河一趟,我猜我大概都沒那勇氣前往,我想在那兒我只能看到馬格達萊納河的真實荒敗,卻無從尋覓加西亞·馬爾克斯所給我們看到那幅璀璨的荒敗圖像,我不要它被update掉。這兩種荒敗,我敢斷言天差地別,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馬格達萊納河圖像,系來自不同的時間、年份、季節(jié)和光影,來自不同的人的情感和眼睛,來自不同的傳說、猜測、記憶和一閃而逝的偶然機遇,是這樣子一點一點積存構(gòu)成起來的,這些都是在只有“永恒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界注定得流失的,是奔流不息的馬格達萊納河絕沒能力留住的東西,比留住它的鱷魚和大海牛還難還不可能。

我寧可讀小說,寧可相信書籍。

你去那兒找得到船上的歌聲嗎,比方說?《霍亂時期的愛情》書里阿里薩那位酷愛歌劇又裝配了滿嘴假牙的船東叔父萊昂十二,“一個皓月當(dāng)空之夜,船抵達加馬拉港,他跟一個德國土地測量員打賭說,他在船長的指揮臺欄桿那兒唱《那不勒斯浪漫曲》,能把原始森林中的動物喚醒。他差點兒賭贏。船沿著河流航行,在蒼茫的夜色中,可以感覺到沼澤地里鷺鷥拍出翅膀聲,鱷魚甩動尾巴聲,鮮魚跳到陸地上的怪聲,但是當(dāng)他唱到最高的音符時,他擔(dān)心歌聲的高亢會使他這位歌唱家血管崩裂,于是,最后呼了一口氣,結(jié)果,假牙從嘴里飛了出來,沉沒于水中。”這還沒完,“為了給他裝一副應(yīng)急的假牙,輪船不得不在特涅里費港滯留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無缺,可是,返航時,叔父萊昂十二試圖給船長解釋前一副假牙是怎么丟失的,他深深吸一口原始森林中的悶熱空氣,扯起嗓子高歌一曲,并把高音盡力拖長,想把連眼都不眨一下的、曬著太陽在那兒看著輪船通過的鱷魚嚇跑,然而,那副新假牙也隨之沉入流水之中。”

相對于萊昂十二的高亢,《迷宮中的將軍》書中阿古斯丁·伊圖爾維德的不復(fù)存留歌聲則柔美而哀傷,卻完成了萊昂十二的憾事,“將軍靠著他坐了下來,當(dāng)知道他唱的內(nèi)容時使用他那可憐的歌喉跟他一起唱起來。他從沒有聽到過具有如此深沉之愛的歌聲,也不記得有如此憂傷的歌曲,然而如今卻真真切切地坐在他的身旁聽他唱著,他感到無限的幸福和歡愉?!翀D爾維德和將軍繼續(xù)唱了下去,直到大森林中動物的喧鬧聲把睡在岸上的鱷魚嚇得逃進了河里,河水像遇上地震似的翻滾著。將軍被整個大自然那可怕的蘇醒驚呆了,依舊坐在地上,直到地平線上出現(xiàn)一條橘紅色的彩帶,天亮了。這時,他扶著伊圖爾維德的肩膀站起身來?!x謝,上尉?!麑λf,‘假如有十個人能像您這樣唱歌,我們就可以挽救整個世界了?!Γ瑢④?。’伊圖爾維德嘆道,‘我多么愿意我媽媽聽到您對我的夸獎?。 ?/p>

把馬格達萊納河這兩次歌聲放在一起,便成了一個比《北風(fēng)和太陽》更好的寓言故事,有聲音、有情感、有人狼狽和滑稽,而且還有具象可感的風(fēng)景。

這里,我們不挽救世界,但我們來談一個更大更厚的世界,書籍的世界,也就是我們之前講過的,一個意義之海,一個用無盡可能性構(gòu)筑成的世界。

書籍的基因之海

說到海洋,我自己幾年前也用過同樣的這個詞匯、這個意象描繪過一次書籍世界的豐饒圖像——那會兒我的心思比較與人為善,很樂于扮演書籍推銷員兼閱讀啦啦隊的角色,因此報喜不報憂,說的方式和內(nèi)容也就比較興高采烈一些。

我們曉得,在生物演化的嚴酷路途上,“變異”是很重要的大事,適者生存之難在于你千方百計投其所好的環(huán)境不是固著不動的,你是在追逐一個持續(xù)改變移動的生存判準(zhǔn)。從這個角度來說,改行有性生殖的生物是對此作出了相當(dāng)聰明的回應(yīng),新一代的染色體由父體和母體兩方交錯組合而成,提高了變異的幾率,不像單細胞那樣單純地分裂復(fù)制。

但如果因為我們比原核生物或真核生物懂做愛這檔子事,從而洋洋得意我們果然站在較進步、較高階的演化位置,那可能就有些自大得可恥了。生物學(xué)者告訴我們,行分裂復(fù)制的單細胞生物世界,其實有比我們更準(zhǔn)確、更高效率的變異方式,那就是它們可以直接進行基因交換。也就是說,整個單細胞生物世界,等于是一個巨大且共有的基因之海,彼此取用交換。因此,它們對環(huán)境的新變動新敵意有著驚人而且快速無比的適應(yīng)能力,像細菌對藥物的快速抗藥性,其根本奧秘便在于這個基因之海的存在。

不考慮性愛帶來的生之歡愉(或挫敗沮喪),不去想弗洛伊德,不把繁衍傳種功利性目的之外的種種“副作用”計算其中,純粹就無趣的生存演化來說,我們真的可以宣稱我們的做法比較聰明、比較進步嗎?

從這個角度來想,我們會想到人類世界的“浪費”,浪費到令人心疼的地步。我們?nèi)烁F盡一生認真學(xué)習(xí)的成果,總在生命的終端復(fù)歸于空無,聰明如卡爾維諾,博學(xué)如穆勒,縝密專注如康德,我想,人類幾近是普世性的靈魂不滅想法,應(yīng)該多少是意識到如此荒謬浪費的某種焦躁、某種不太甘愿:怎么可能這么簡單就全數(shù)化為烏有呢?這么扎實、這么來之不易的學(xué)習(xí)思維成果,總該有某種超越機制,總該有某種特別的存留方式,總該至少至少有某些模糊的記憶或該說痕跡吧。但偏偏我們在每一個新生小兒亮藍的眼中看到的,又正如名小說家阿城說的“干凈得什么都沒有”,一切都得重新來過,因此,我們只好無奈地相信,這是造化者惡意的設(shè)計,我們總要通過忘川之水一類的老式記憶清除裝置,才獲準(zhǔn)回轉(zhuǎn)這一度熟悉的人間世界。

由此,法國的生物學(xué)者拉馬克曾給了我們一線希望,他主張后天學(xué)習(xí)的成果,后天的性狀可以通過遺傳存留,這比蘇格拉底在《斐多篇》里所猜測的,人的所知所得其實都只是前世記憶、都只是想起我們已然遺忘的神秘說法要好,一來因為蘇格拉底這話是他臨死之前安慰一干好友學(xué)生的話語,另一方面拉馬克說的比較像科學(xué)語言,只可惜這個動人的拉馬克主張仍不是真的。

然而,從實際歷史演化的末端成果來看,人類卻一定沒有全然流失一代一代的后天學(xué)習(xí)成果才對。我們每一代的新生者從零開始沒錯,卻絕不是從頭來過,我們很容易就學(xué)到地球是繞著太陽在轉(zhuǎn),學(xué)到萬物系由微小不可見的粒子構(gòu)成,學(xué)到遙遠北邊有一個名叫格陵蘭的冰封大島,學(xué)到價格基本上由供給和需求所交互決定,我們可以飛上天空如鳥,潛行海中如魚(這比較難一些,因為你得想辦法加入名額極有限的海軍潛艇部隊,或至少學(xué)會潛水),這每一樣原來都是人們摸索了成千上萬年才會的極度艱難之事。

因此,不在基因密碼中,不在生殖遺傳里,人類終究成功建構(gòu)起來屬于他的基因之海,在記憶未被死亡悍然抹消之前——尤其在人們成功創(chuàng)造出文字、進而發(fā)明了書籍之后,原先借由口語、借由音波傳遞的脆弱存放方式,改由對時間浸蝕力量有著堅實抵御能力且方便復(fù)制的白紙黑字來守護。至此,我們可放心讓愛因斯坦或卡爾維諾死去沒關(guān)系,只要記得讓他們在告別之前把所學(xué)所思寫下來,用一本一本書籍好生保存并廣為流傳,像翦徑或開黑店洗劫過往旅人的盜匪強梁、一丈青扈三娘,或做人肉包子的孫二娘。

這就是我個人過往的書籍總體圖像,一個人類不無僥幸成分所艱苦創(chuàng)造出的獨特基因之?!茖W(xué)的進展太快了,事隔幾年我已經(jīng)不敢確定這個舉細胞生物世界的基因交換取用說法是否還成立,但我仍堅信這個睿智而且璀璨的書籍總圖像是禁得住捶打的,就像不信拉馬克主義的古生物學(xué)者古爾德所指出的,人類的生物性演化系遵循達爾文的天擇機制,然而人類文化的演化卻是拉馬克主義的,而且“文化演化的速度是達爾文式的演化不能望其項背的,如今達爾文式的演化雖然仍在進行,但是速度卻已經(jīng)慢到不會對人類造成任何沖擊了”這樣的話由忠貞達爾文主義者的古爾德來說,效力尤其宏大。

諸多更好的世界

如今,我打算直接來談閱讀更深更廣的另一處海洋——意義的海洋,可能性的海洋。

我們講過,人的基本閱讀位置,是生根于對眼前實存世界的不滿到絕望之間的這個條狀地帶。這樣子的一句話,可以挾帶著很清晰的意志、很堅決很激越的語氣說出來,比方說一生耿介、斗士一樣的了不起知識分子米爾斯,他就認為我們和眼前實存世界的關(guān)系基本上是“對抗”——對抗意義的流失,對抗人們尤其是自身的冷漠和絕望傾向,對抗流俗的一致性刻板印象,對抗某種不必思索的理所當(dāng)然,對抗存在即真理的實然世界之外一切可能性的喪失云云(記得,卡爾維諾曾說過,死亡,或說死亡真正的可怖之處,正是所有可能性的永恒失落)。

我個人是極敬仰米爾斯的,然而,如果有人不樂意“對抗”這個詞,嫌它殺氣騰騰不太對得上風(fēng)檐展書的沉靜閱讀模樣,而且擔(dān)憂可能嚇跑稟性溫和、從來就奉公守法的好人同志,那我們可以試著換另外一種語氣、另外一個詞:“不滿意”,對眼前實存世界整體的或某一部分的不滿意。這樣是不是好多了?

這么說,也就把問題拉回到一般人的普遍經(jīng)驗范疇來:我們每一個人,漫漫一生,沒有從搖籃滿意到墳?zāi)惯@么幸福(或這么可怕)的事,遲早遲早總會觸景生情出某些狐疑和不滿來,會諸如此類地自問,我這輩子真的就這樣子了嗎?老婆就這一個了嗎?就重復(fù)幾十年只做這些事到死嗎,我眼前這個世界非長這樣子不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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