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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啊,水啊,一頂橋——我所認識的木心

中國文史精品年度佳作2017 作者:耿立 著


風啊,水啊,一頂橋——我所認識的木心

王琪森

現(xiàn)在想來,我更敬佩他在五十七歲后,還勇敢地走出國門,有些決絕地漂泊異鄉(xiāng)。他曾說過:“一切崩潰殆盡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在絕望中求永生?!比绻斈瓴皇菦Q然地悄無聲息地出走,就不會有今天如此不同凡響的歸來。他極有可能湮沒于滾滾紅塵,或是消失于漫漫俗世,從而使世間不曾有過木心。

他是以出走這樣的方式,實現(xiàn)了人生的自我救贖及生命的自我涅槃,然后再用歸來證明他的存在和價值。這是他所崇尚的尼采式的迥然獨立與精神取向。

2011年12月,八十五歲的木心終老于故鄉(xiāng)。他在彌留之際,看著木心美術(shù)館的設(shè)計圖,喃喃地講:“風啊,水啊,一頂橋。”風啊,水啊,是自然界自由的精靈,是塵世間匆匆的過客。他是眷戀,還是告別?他是皈依,還是超然?反正他是通過這頂橋從上窮碧落的此岸走向了心無掛礙的彼岸。

——題記

我在《歲月留香訪巴老》一文的開頭寫道:“如果和大師相處在同一時代而無緣相識或相見的話,那也許是人生的遺憾。但仔細想想,只要能承受到大師的思想光澤和人文精神,也就是人生幸事了?!?/p>

近年來,那位“橫空出世”的木心,頗受文學藝術(shù)界關(guān)注,據(jù)說他的散文與??思{、海明威的作品一起被收入《美國文學史》教程。他在我國寶島臺灣和紐約華人圈中被視為深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英人物和傳奇大師。他的“木心故居”和“木心美術(shù)館”也已成為江南古鎮(zhèn)烏鎮(zhèn)的一道獨特的人文風景。我與木心在20世紀80年代初曾一起辦展覽相識,共事一年多,天天相見,現(xiàn)在看來也算是幸事了。

1980年初,當時的上海市手工業(yè)局在上海工業(yè)展覽中心搞了個上海市工藝美術(shù)展銷會。這是一個規(guī)模甚大且長設(shè)性的以外銷為主的會展,將展覽中心的西二館全部包了下來,展出面積達三千多平方米,集中了上海及全國各地的工藝美術(shù)精品,如玉雕、牙雕、木雕、瓷器、漆器、銅器、珠寶、首飾及書畫、篆刻、文房用品等,共計有三萬多種。在當時的上海乃至海外頗有影響,有“東方藝術(shù)宮”之稱。為了設(shè)計布展,手工業(yè)局從當時的工藝美術(shù)系統(tǒng)中抽調(diào)了一部分會畫畫寫字的人員成立了設(shè)計組。我也忝列其中,來到了西二館二樓夾層的工作室。

木心那時叫孫牧心,他是設(shè)計組的負責人,工美展銷會那三個環(huán)形的會標就是他設(shè)計的。他當時已五十五歲,中等身材,面容清癯,眼睛很大,且微凹而帶有稍黑的眼暈,嘴巴也大,嘴角微微向上翹起,顯得頗為自信,總之外貌有些洋氣。他說話的語速緩慢,聲調(diào)不高,是那種帶有浙江鄉(xiāng)音的老派上海話。他當時正在裝牙齒,全口牙拔得僅剩兩顆門牙,因此說話也有些漏風。只是他的穿著給我的感覺很另類,如在深秋,我們都已穿著外套長褲,他卻上身一件大紅短袖T恤,下面是一條西短褲。

那時對人的了解大都是從背后議論或小道消息得來的,有人說他是大地主出身,曾去過臺灣,后來在1949年又回來了。他不僅會畫畫,而且鋼琴也彈得不錯。新中國成立后吃過幾趟官司,一直在廠里被監(jiān)督勞動,現(xiàn)在總算平反了。他從未結(jié)過婚。當時手工業(yè)局的局長胡鐵生是一位喜歡書畫篆刻的老干部,對他頗賞識,不僅請他參加工美展銷會的籌備,還讓他擔任了設(shè)計組負責人。那時,他正在申請美國移民。在此,我也糾正木心“百度百科”介紹中兩個不確切之處:一是說他曾任總設(shè)計師的上海市工藝美術(shù)中心,應(yīng)是上海工藝美術(shù)展銷會,后改為上海工藝品展銷公司;二是說他在1977年至1979年間遭遇軟禁,事實上他1978年就出來工作了。

盡管老孫是設(shè)計組的負責人,但他卻沒有什么架子,對人友善,講話客氣,布置工作也是用商量的語氣,而且頗幽默,喜歡講“死話”。因此,設(shè)計組里的幾個年輕人比較喜歡和他接觸。那時我是文藝青年,也時常和他聊聊文學。如法國的雨果、左拉、巴爾扎克、莫泊桑、福樓拜等,他說他喜歡梅里美,他文字好,干凈。福樓拜也不錯,他擅長結(jié)構(gòu)。如英國的莎士比亞、狄更斯、哈代、夏洛蒂·勃朗特等,他說莎士比亞有些不可思議。如俄國的普希金、托爾斯泰、果戈理、契訶夫、肖洛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他說普希金是真正的詩人,他有詩性精神,而托爾斯泰有殉道精神。他對“十二月黨人”似乎很推崇,說他們也是很有殉道精神的。當然也談我國的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等,但他對徐志摩、戴望舒、李金發(fā)更感興趣,說他們有真性情。那大都是在花香彌漫的午間休息時刻,或是在夕陽西下的傍晚時分,我們利用工作之余的時間進行著這些很隨便的聊天式的“吹牛”。當時老孫的身份是我們的同事,因而我們的文學漫談是“信天游”,現(xiàn)在想想的確是很值得珍惜的。后來,木心在紐約做了五年的《世界文學史》講座,他說這是自己的“文學回憶錄”,“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那么這些當年的文學漫談,是否是他講座的濫觴?

木心曾就讀于劉海粟創(chuàng)辦的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校,后來又在林風眠任校長的杭州國立藝專讀過書,當時主要是學西洋的油畫。他對劉校長、林校長都很尊重。他說劉校長很有魄力,將上海美專搞得風生水起,培養(yǎng)了那么多的畫家。他特別以相當欣賞的口氣說:“我們校長的太太夏伊喬那真是漂亮,學校有時搞活動,她穿著白色的連衫裙,真像維納斯?!彼J為林校長是真正將東西方畫風融為一體的大家,開創(chuàng)了自己獨特的畫風。在老孫的影響下,當時的設(shè)計組藝術(shù)氛圍還是頗濃的。我時常利用午休時間練字臨帖,有一次他望著我臨的魏碑《張黑女》說:“《張黑女》太秀氣了,我喜歡《張猛龍》,寫得硬,有氣勢?!薄拔遗R《張黑女》是想在楷書中增加一些隸意?!甭犃宋业幕卮?,他即點頭講:“哦,那倒也是可以的?!庇袝r他也會興趣所致,畫些小的油畫和中國山水畫,主要是表現(xiàn)一種意象朦朧和空間組合。我說:“老孫啊,你畫得很有現(xiàn)代感,很抽象的嘛?!彼灿行┱{(diào)侃地講:“我是戒戒厭氣,弄弄白相的?!碑敃r,我還認為他是謙虛。反正那時的老孫活得本真、松弛,有種解脫感。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很看重他的繪畫的,他曾感慨:“文學既出,繪畫隨之,到了你們熱衷于我的繪畫時,請別忘了我的文字。”

當時我在報紙上開始發(fā)些散文、文藝評論,老孫看后總會鼓勵:“儂寫的東西我看了,文筆不錯?!蔽矣袝r也會問他:“儂也寫寫嗎?”“年輕的時候也寫過詩、散文及小說,‘文化大革命’中都弄光了。現(xiàn)在不寫,但有時寫些讀書筆記?!甭犃怂幕卮?,我還真以為他已度過了他的文學時代,實際上他一直在頑強地堅守著、默默地耕耘著?!拔膶W是我的信仰,是這信仰使我渡過劫難?!边@才是他真正的內(nèi)心獨白。經(jīng)過一些日子,我們比較熟悉了,他才悄悄地告訴我說他實際上一直堅持在寫。后來我才知道,1971年至1972年間,他在一個防空洞中被不見天日地整整隔離審查了十八個月。防空洞中滲出了不少水,他只能在一塊相當狹小的高地上容身。他借著寫交代的機會,在劣質(zhì)紙上寫下了六十六篇共六十五萬余字的《囚禁中的日記》。他在暗無天日中就是靠寫作活下來的,他能不寫嗎?應(yīng)當講,正是木心的堅守,才使中國當代文學的高地上增添了一座高峰,并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

在我與老孫一起辦展的那些日子里,我覺得他是一個頗有意志、毅力的人。他當時雖然已經(jīng)五十五歲,但還是為赴美國做著積極準備,時??吹剿ぷ髋_上放著一本英語詞典,一有空就捧起來啃單詞,有不懂的地方還請教展銷會里的英語翻譯。在看英文版報刊時,還認真做摘錄。為了節(jié)省時間,他常常在吃午飯時,請我們帶兩個饅頭給他,他則留在辦公室內(nèi)學英語。當時出國大潮剛剛涌起,且大多數(shù)是年輕人。因此,我曾問過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出國打拼吃得消嗎?他則直率地講:“我想出去看看,闖闖。以前沒有這種可能,現(xiàn)在有了,盡管歲數(shù)是有些大了,但總得嘗試一下吧!”對于他的這種勇氣和精神,我當時是敬佩的,而且我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種似乎義無反顧乃至有些決絕的意味,這眼神是令人難忘的。

我有時很早就去上班,為的是可以在辦公室練練字,也總是看到老孫正穿著西短褲在展覽中心的后花園跑步,這可能是他為出國而做的健身鍛煉。應(yīng)當講,我和他相處的這段日子,也許是他一生中境遇改善、活得比較舒心的時候。同時,也正是他為決意闖蕩美利堅而做著最后準備的時期。我有時也聽到他在感嘆:“唉,辦出國手續(xù)真難、真煩,要這樣那樣的材料、證明,有些就是莫名其妙?!钡谒恼Z氣中卻充滿了一如既往的執(zhí)著。他曾說過:“倘若不是出走,這頑強而持久的掙扎,幾乎瀕于徒勞。”

一年多后,工美展銷會內(nèi)的設(shè)計布置已基本完成,我們借調(diào)的人員也大部分回到了原單位,但老孫又留了一段時間。后來,他去了上海工藝美術(shù)協(xié)會。再后來在1982年8月,他終于出去了,聽說他在美國的境遇似乎不是很好,還叫人從國內(nèi)帶些棉毛衫褲等給他。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我們好像不再談起他,有些音信全無的感覺。一直到2001年的《上海文學》上,由陳子善主持的一個專欄,選擇發(fā)表了木心的散文《上海賦·只認衣衫不認人》,我翻過,也沒太注意。后來到了2006年1月,我在上海書城見到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的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翻開扉頁,有一張戴著禮帽的頭像,那熟悉的眼神、微翹的嘴角才使我驚訝這個“木心”不就是當年的“老孫”孫牧心?再看內(nèi)折頁上印著極簡單的三行字:木心,1927年生,原籍中國浙江。上海美術(shù)??茖W校畢業(yè),1982年定居紐約。接下來是該社出版木心著作的目錄:散文集七本、詩集四本、小說一本。是啊,歲月是首不老的歌謠,總要在時光里吟唱。人生是條悠長的河流,總會在紅塵中相逢。以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的這套木心著作為起始,從此,關(guān)于木心的消息、介紹、評說就多了起來。這個自嘲為“文學的魯濱孫”、被稱作“歸來的局外人”的人的文字終于走進了他曾經(jīng)長期生活過的地方。

2006年,對于木心來說是有編年史意義的。在他的著作回歸后不久,年屆七十有九的木心,也應(yīng)故鄉(xiāng)烏鎮(zhèn)盛情、真摯、厚重的邀請回到了曾經(jīng)“魂牽夢縈”然而又“永別了,我不會再來”的故鄉(xiāng)。對于烏鎮(zhèn),我也是熟悉的。早在20世紀70年代末,我和湯兆基應(yīng)當時還是桐鄉(xiāng)縣的縣文化局局長鮑復(fù)興之邀,去烏鎮(zhèn)講授書法篆刻課。當時從上海到烏鎮(zhèn)交通很不方便,我們先坐火車到杭州,住一晚后于第二天一早趕到一個又小又老的碼頭坐小火輪前往。小火輪經(jīng)過六個多小時“撲、撲、撲”的航行,在下午才靠到烏鎮(zhèn)碼頭。當時的烏鎮(zhèn)相當淳樸低調(diào),鄉(xiāng)土風情原汁原味,茅盾故居才剛剛開始籌建。而到了2006年,烏鎮(zhèn)已是國內(nèi)外著名的旅游景點了。因此,我曾想到烏鎮(zhèn)去看望老孫,但又聽人說,木心不愿意見當年的同事。我想紅塵浮沉、世事紛擾,老孫不想見自有他的原因,那也就不必去打擾他了,讓他在東柵財神灣186號,舊稱孫家花園、如今的晚晴小筑中安享晚年吧。

2011年12月,八十五歲的木心終老于故鄉(xiāng)。他在彌留之際,看著木心美術(shù)館的設(shè)計圖,喃喃地講:“風啊,水啊,一頂橋?!憋L啊,水啊,是自然界自由的精靈,是塵世間匆匆的過客。他是眷戀,還是告別?他是皈依,還是超然?反正他是通過這頂橋從上窮碧落的此岸走向了心無掛礙的彼岸。

后來,我又到桐鄉(xiāng)參加一個書畫界老朋友的壽慶,心想這次我是可以不用征求“老孫”的意見,也無吃閉門羹的顧慮,去看看木心了。他曾說過:“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比缃瘢菤w真返璞了。

木心美術(shù)館建在湖邊,臨水留影、簡約明快,背襯的是氣派豪華、軒昂宏偉的烏鎮(zhèn)大劇院。進入館內(nèi),迎面就是一個大櫥窗,陳列著照片、遺物及手稿等。我又見到了一別二十多年的木心,他的容貌眼神,還是當年的模樣,只是多了一份淡定和從容。美術(shù)館由繪畫館、文學館、獄中手稿館及影像廳等組成,扼要地介紹了木心的人生旅途及從藝歷程,使我也對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這位曾經(jīng)熟悉并一起工作過的老孫,如今卻成了公眾偶像級的人物,樓上樓下、館內(nèi)館外展示、陳列了他那么多東西,應(yīng)當講是功成名就、身后殊榮了。因此,當我的眼神與木心那曾經(jīng)熟悉的眼神相遇時,我是從心底為他祝福與慶賀的!

一個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人生苦難,一個承受了那么多的精神煎熬,一個邂逅了那么多的命運折磨的人,卻為這個世界留下了那么多的文化產(chǎn)品,為這個社會奉獻了那么多的藝術(shù)力作?,F(xiàn)在想來,我更敬佩他在五十七歲后,還勇敢地走出國門,有些決絕地漂泊異鄉(xiāng)。他曾說過:“一切崩潰殆盡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在絕望中求永生?!比绻斈瓴皇菦Q然地悄無聲息地出走,就不會有今天如此不同凡響的歸來。他極有可能湮沒于滾滾紅塵,或是消失于漫漫俗世,從而使世間不曾有過木心。他是以出走這樣的方式,實現(xiàn)了人生的自我救贖及生命的自我涅槃,然后再用歸來證明他的存在和價值。這是他所崇尚的尼采式的迥然獨立與精神取向。木心曾相當坦率地講:“我不能想象如果我一直在中國的話,可以寫出這樣的文章來。所以我覺得,我出來是對的,因為我看到了整個世界是怎樣地在動?!笨梢娔拘牡某鲎吲c歸來,不是一種輪回,而是一種超拔。

木心曾在暮年的晚晴小筑中留下獨白:“不用考慮把我放到什么歷史位置上,沒有位置只留痕跡。我無所師從,也無后繼者,從不標榜——一座嶄新的廢墟?!蔽译x開木心美術(shù)館時,對著老孫的大幅肖像,輕輕地揮了揮手,算是道別。因為我在參觀登記簿上,已寫下了我的姓名,也算是留痕吧。只是我覺得木心美術(shù)館的命名不太準確,還是叫木心紀念館較確切。從前的老孫,現(xiàn)在的木心,這也算是我對你的一個小小建議吧。

《上海文學》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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