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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的花都巴黎

中國文史精品年度佳作2017 作者:耿立 著


19世紀的花都巴黎

傅鏗

在去年巴黎遭受恐怖襲擊之后,海明威的巴黎回憶錄《流動的宴席》一夜之間成為法國的暢銷書,據(jù)說最多時每日出售一千五百本。這本回憶錄是在海明威去世三年后1964年才出版的,他最初擬的書名是《巴黎速寫》,現(xiàn)在的標題A Moveable Feast,這是由他妻子瑪麗擬定的,源自海明威對一位友人所做的一段感慨之語:“如果你曾足夠幸運的話,得以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在你的余生里不管你到哪里生活,那段經(jīng)歷始終會跟隨著你,因為巴黎是一場不定期的宴席?!?/p>

海明威的兒子Patrick在2009年的修訂本前言中說,把一段美好的記憶比喻為一場不定期的宴席,意味著它在主人公心目中的珍貴。一段回憶原本是在一個固定的時間和地點里的經(jīng)歷,比如曾經(jīng)有過的一段戀情,以后則成了無論你到哪里都跟隨著你的回憶。我想,巴黎人在深重的創(chuàng)傷之后,之所以偏愛海明威的巴黎回憶錄,一個重要原因是《流動的宴席》讓法國人回想起巴黎的黃金時代,世界上的那么多作家和藝術家來到巴黎朝圣,因而也是一種對一個城市美好時光的懷舊,猶如是重溫法蘭西人青春時期的激情和歡樂。

哈佛大學教授希高納說,在二次大戰(zhàn)之前,世界的文化中心在巴黎,尤其是在19世紀后半葉到20世紀30年代,世界上的一流作家和藝術家都到巴黎朝圣,很多人都留下來聚集在巴黎,畢加索、雷曼、莫迪格利尼、喬伊斯、貝克特、斯泰恩,等等,不過是其中比較著名的文藝創(chuàng)作家。當時巴黎的魅力在于,有才華的年輕藝術天才可以在這里一夜之間成名:畢加索在巴塞羅那不過是一個默默無名的小畫匠,1900年他才十九歲,只身一人來到巴黎,因為他的一幅畫被巴黎世博會選中了。畢加索在得知他的畫被西班牙展廳選中時,立刻在他的一幅自畫像下面連書三遍:“我即王者!”

二次大戰(zhàn)之后,世界的文化中心逐漸轉移到了美國,尤其是紐約,希高納甚至給出了巴黎成為“藝術之都”的確切誕生和結束日期:1785年8月20日,法國古典派畫家雅克·路易·大衛(wèi)展出了他的《賀拉修誓言》一畫,向世人展示了杰出的革命性獻身精神,畫中的普世主義公民兄弟發(fā)誓要戰(zhàn)勝,否則不惜為共同體而犧牲,代表了一種自我反思的英雄主義。歌德曾賦予這幅畫它所應得的桂冠:他說,這幅畫的展示,標志著巴黎取代了羅馬占據(jù)了幾個世紀的藝術之都的地位。大衛(wèi)、安格爾、德拉克諾瓦、馬奈和莫奈則是19世紀的巴黎代表性畫家。巴黎作為藝術之都的結束之日,則是1940年6月14日,那天希特勒的軍隊開進了巴黎,派吉·古根海姆帶著她的收藏藝術品來到了紐約,世界藝術中心也隨之轉移到了紐約,一直保持到今天,至少紐約人至今都這么認為。

而在19世紀之前,世界的文化中心則曾經(jīng)在羅馬和佛羅倫薩,雪萊的五首十四行詩組成的《西風頌》,正是在但丁的故鄉(xiāng)寫成的。文化中心的形成代表了一個國家地域的創(chuàng)造性氛圍,其中最重要的土壤是一種自由的空氣。19世紀的倫敦盡管是世界經(jīng)濟的龍頭,但卻沒有成為文化中心,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維多利亞時期的道德風尚過于刻板壓抑,不利于文化的自由創(chuàng)造,就連《理想丈夫》和《莎樂美》的作者奧斯卡·王爾德這樣的天才作家,都最后流落巴黎,在世紀之交客死他鄉(xiāng)!

19世紀,巴黎作為世界觀光之都的另一個特點,則是城市中隨處都有交際花,繼承了威尼斯和佛羅倫薩的經(jīng)典傳統(tǒng),而成為名副其實的花都——作為世界中心的享樂之都。demimonde一詞在法語里指“不體面的人”或是“不體面的地方”,后來就成為專指交際花或妓女的用語。與其相對的詞是hautemonde,即指“體面的人”或“體面的地方”。自18世紀中葉以來,巴黎一直是歐洲大城市中交際花最多的地方。據(jù)希高納估計,在法國革命爆發(fā)之前,巴黎至少有兩萬名交際花,占當時巴黎女性人口的百分之十三,而且在1780年生活于首都的十五歲至三十五歲女性中,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做過出賣肉體的事情。到1855年,巴黎的性工作者人數(shù)增加到了三萬四千人,相比之下,人口比巴黎多一半的倫敦市,妓女人數(shù)只有兩萬四千人;再到1925年,巴黎的妓女人數(shù)則劇增到七萬人。

有趣的是,很多著名作家都把巴黎這座城市形容為一個交際花,而且是所有交際花中最出色的。1832年,大仲馬稱巴黎是一位“情緒多變的交際花”。1833年,巴爾扎克在小說《法拉古》中稱巴黎是“出色的交際花”。1825年,雨果首先用詩的語言刻畫了巴黎的交際花意象:“這位爭吵和哭泣不休的巴黎女郎/被上千種幻相所迷惑,正像/一位交際花在瘋狂的激情中歌唱?!?/p>

當時法國主要名作家的代表作中,都描寫了交際花的形象,比如巴爾扎克《貝姨》中的簡妮·蔡婷,雨果《悲慘世界》中的芳汀,小仲馬的《茶花女》,以及左拉的《娜娜》。在實際生活中,很多后來著名的演藝人員,起初都做過交際花,比如19世紀最為著名的話劇和電影演員莎拉·伯恩哈特,在二十歲前演藝生涯受到挫折時,便聽從母親的勸告在巴黎做了多年的交際花。希高納說,1900年的巴黎世博會宏偉的入場大門口頂上豎立著一座起名為“巴黎女”的雕像,顯得時髦,無拘無束,任性,乃至隱隱的墮落,她是莎拉·伯恩哈特與德拉克諾瓦的“自由女神”的某種奇怪混合。

這位莎拉·伯恩哈特的祖上是德國的猶太人,她母親尤麗是一位名聞巴黎的交際花,姨媽羅馨也是一位交際花。當時法國的交際花法定年齡最小是十四歲,法定結婚年齡最小是十五歲;在莎拉剛剛步入十五歲時,母親便縱容莎拉在自己家里拉客了,而且客人竟是母親的情人、妹妹的父親、莎拉的教父!可以想象,情竇未開的莎拉極度反感,極不情愿地坐在教父的腿上,讓老頭撫弄自己的身體,乃至舔莎拉的脖子,換來的是一張大支票。十點鐘客人走后,母親還要數(shù)落莎拉不夠主動,莎拉不客氣地回敬母親:“你總不能指望我與你的情人上床吧?!”這樣的傳聞也記載于當年法國的名流作家龔古爾兄弟的日記中,曾是名流飯余茶后的談資。

十五歲的莎拉正好處于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之前她在巴黎一個修道院過著寧靜的日子,一心只想著奉獻給神。從神的教誨到母親不知羞恥的色情交易,在莎拉純樸的心靈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道德落差,想到自己的前途,她難免悶悶不樂。一天夜里,家里又來了一位第二帝國的大人物:德莫尼公爵。他可是當時第二帝國皇帝拿破侖三世同母異父的兄弟,母親便是拿破侖一世夫人約瑟芬的女兒,是當年的荷蘭皇后赫滕絲與拿破侖一世手下的一位將軍弗拉豪特侯爵的私生子。德莫尼公爵多才多藝,既經(jīng)營著當年法國最熱門的地產(chǎn)、鐵路和礦產(chǎn)生意,當過拿破侖三世的內(nèi)務部長、立法團終身主席,又寫過話劇,還與奧亨巴赫合作過歌劇的歌詞,娶了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妹妹為妻,卻又是交際花尤麗客廳里的???。那天公爵感到與母女倆的交談有點乏味無趣,準備起身告辭時,霍然尤麗隨意地問公爵:“你看莎拉今后從事哪一行最合適?”公爵隨口說:“她很適宜于當一位外交官?!彪S后又拍拍莎拉的臉頰接著說:“不過現(xiàn)在不妨先將她送入巴黎音樂戲劇學院進修?!鄙瓌t在一邊堅決地說:“我要去侍奉神!我要去侍奉神!”公爵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能夠充分理解一個女孩的內(nèi)心世界。他看著尤麗又出主意說:“這樣吧,我們有一位共同的朋友大仲馬,他在法蘭西劇院有一個包廂。你不妨讓莎拉去那里看一場戲??赐陸蚝笤賳枂柹€想不想去侍奉神。”

周二晚上,尤麗帶著莎拉來到法蘭西劇院大仲馬的包廂看戲。莎拉后來在自己的回憶錄里說,當她第一次看到劇院的神奇布景和演員出神入化的演出時,她居然熱淚盈眶地大哭起來。尤麗為女兒感到丟臉,不停地用望遠鏡看觀眾的反應。大仲馬則看到了一位新星的誕生!看完戲母女坐大仲馬的馬車回家,莎拉睡著了,大仲馬像自己小說中的三劍客達達尼昂一樣,敏捷地將莎拉抱入臥室,像對未來的演藝女神那樣說:“晚安,小星星?!钡菍]有任何演藝經(jīng)歷的莎拉來說,要進入享譽世界的巴黎音樂戲劇學院絕非一樁易事。幸好莎拉有德莫尼公爵和大仲馬這兩位第二帝國的名流貴人的鼎力相助。德莫尼還是巴黎資助演藝事業(yè)的上流社會組織“賽馬人俱樂部”的主席,他同巴黎音樂戲劇學院的院長、作曲家丹尼爾·奧巴打了招呼,要他好好照顧莎拉。大仲馬本人則對戲劇極有研究,自己也寫過劇本,他指導莎拉從拉辛的劇本入手,親自指導和糾正莎拉的發(fā)音和動作。經(jīng)過幾個月的苦練,莎拉在最后應試時,還是因缺少經(jīng)驗慌了神。最后以朗誦拉辛的劇本應試。幸好莎拉天生有獨特的清脆洪亮的嗓音,加上嫵媚動人的容貌和身姿,金黃的頭發(fā),使她顯得與眾不同。當然,最為重要的還是德莫尼在院長面前的“推薦”。莎拉覺得自己的朗誦應試糟透了,但院長卻意外地來告訴她:“你被錄取了?!鄙渤鐾猓瑢δ赣H難免也產(chǎn)生一份感謝之情。

德莫尼畢竟是老辣的姜,他表面上說莎拉適合于做外交官,實際上則鼓勵莎拉從藝,因為他心里完全清楚,在當年的巴黎,戲劇舞臺不過是成就一位交際花的主要跳板:交際花都必須要有幾手取悅于人的看家本領,會唱和會演戲是兩手除姿色之外最基本的本事了。當時巴黎的風氣,女演員中竟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或多或少做過交際花。莎拉的傳記作者寫道:“成為一位戲劇演員便意味著做一個或高或低的被包養(yǎng)的女人。當時人人都知道,舞臺不過是靚麗女孩的展示場地,進入絲綢被套和過上包養(yǎng)生活的跳板——正如他們知道,即便是對最有才華的女孩,一位富有的保護者都是必需的,因為工薪低得嚇人,而即便在法蘭西劇院,演員們都必須自己出資購置服飾和珠寶。”“據(jù)莎拉的閨蜜瑪麗·哥倫碧在1898年出版的回憶錄說,當時那些包養(yǎng)女演員的‘保護人’所給的包養(yǎng)費也低得嚇人:每月十五路易以下,就算是這樣,被包養(yǎng)的人已經(jīng)像下層女孩那樣感恩戴德了?!?/p>

經(jīng)過兩年的苦學,莎拉畢業(yè)了,而且在兩次期末的演出考試中都得了二等獎,盡管不是心氣高傲的莎拉所指望的最高獎,但她仍給教師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畢業(yè)時要想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這時尤麗的“保護人”、在巴黎上流社會和演藝界無人不知的德莫尼公爵又出現(xiàn)了,他向當年法國最有威望的法蘭西劇院院長愛德華·梯也利推薦了莎拉。莎拉初出茅廬就被法蘭西劇院雇用了,那是極大的榮譽。但是可以想象,剛剛滿十八歲的莎拉最初出演的幾部戲都不成功,她不但難于進入角色,而且有時都不能把握自己的神態(tài)和言語。最糟的是,也許是前兩年太順利了,莎拉還有一點桀驁不馴和無視常規(guī)的脾氣。進入法蘭西劇院剛剛半年,在一次新年后紀念莫里哀的歷年慶祝儀式上,她居然帶了十多歲的妹妹蕾姬一起去,結果蕾姬被一位老資格的女演員推倒在地,滿臉是血,莎拉伸手便抽了那位女士兩個耳光。第二天院長找到了莎拉,說是道歉被接受的話,她還要被罰款;不被接受的話,就得走人。此事拖了幾個月,也許是院長怕德莫尼公爵處不好交代,但最后莎拉還是走人了,此時大約是1862年中。

莎拉只能暫時搬回母親家里住,身在染缸不知其臭的尤麗再次縱容女兒去拉客,并把女兒帶入戲院物色人選。莎拉看中了一位年輕的軍官科雷特利侯爵,三十歲的侯爵成了莎拉的初戀情人。但是七個月后,侯爵被派到墨西哥戰(zhàn)場去了。莎拉又去其他劇院找過臨時的工作,但既與事業(yè)無緣,也難以補貼家用。這時莎拉的恩人大仲馬又走進了她的生活。一次大仲馬在戲院看到莎拉在排練,便走過去對莎拉說:“我當時勸你從事戲劇不知是對了還是錯了,反正你現(xiàn)在處于一個轉折點。你不如先到國外去散散心。”然后給她介紹了一位比利時朋友布魯斯。1863年底莎拉來到比利時,不久便在一個化裝舞會上遇到了一位扮成哈姆雷特的荷蘭王子德利尼,那天莎拉扮作伊麗莎白一世。王子一眼就被妖艷的女王吸引住了,便走上去搭話:

王子:小姐可以拿掉面罩嗎?

女王:為什么呢?

王子:我想取悅于你。

女王:為什么要你取悅呢?

王子:丹麥王子謙卑地請女王寬恕。是原諒還是不原諒呢?

女王:原諒了!

之后的幾天里兩人便形影不離了。王子把莎拉帶進了城堡,并發(fā)誓說要娶她為妻。大仲馬的朋友給他寫信說:“我親愛的大仲馬,你的年輕朋友莎拉·伯恩哈特小姐征服了比利時。在一場舞會上,她震懾住了王子德利尼的心。他們似乎是在幽會。由于我引導她多多散心,你會遷怒于我呢,還是恭賀我給一位女演員提供了解脫自身的途徑?”

解脫的結果是:莎拉懷孕了。但是當莎拉把她懷孕的消息告訴王子時,王子卻根本就不相信孩子是他的。王子借用女演員奧古斯汀·布羅漢的比喻說:“如果你一屁股坐在一堆刺上,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是哪根刺刺中了你?!鄙瓊臒o比,多年之后將此故事講給孫女李香妮聽時,莎拉說:“當時希望都破滅了。大把大把的眼淚,而且想到了自殺?!鄙c王子的兒子莫里斯生于1864年12月,是她的唯一兒子,長得一表人才,后來成為莎拉演藝公司的經(jīng)理。有一種說法,王子之所以后來回避莎拉,是因為王子的母親不同意他們的婚事。無論如何,王子在莎拉心里造成的傷害,讓她永生難忘,也難以原諒。以后,莎拉演小仲馬的《茶花女》之所以如此轟動巴黎,很大一個原因就是莎拉本人就經(jīng)受過幾年刻骨銘心的茶花女生涯。

這樣,正是莎拉那幾年交際花的心酸生涯讓她逐漸成為一個出色的話劇演員。1866年后,莎拉在法國排名第二的羅德恩劇院找到了工作,一路成為法國的戲劇明星。到1872年法德戰(zhàn)爭和巴黎公社運動之后,大文豪維克特·雨果返回家園,他流亡二十年后在國內(nèi)的第一部戲劇《羅伊·布拉斯》就請了莎拉出演女主角西班牙皇后。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莎拉與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的斯萬的原型人物夏爾·哈斯也有染。哈斯也曾是莎拉客廳里的常客;當她得知哈斯另有所愛時,也曾一度很傷心。在普魯斯特的小說中,莎拉成了包瑪小姐的角色;最后斯萬選擇與另一名交際花奧黛特成了親。莎拉此后則有過數(shù)不清的情人,成了巴黎華麗時代最為出色的女演員之一。

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19世紀的花都巴黎充滿了頹廢、腐敗和墮落,女性尤其處于一種極端不利的社會地位。19世紀的巴黎可以說是法國人,乃至整個西方世界最具有文化創(chuàng)造性的象征:夏多布里昂、雨果和梅里美的浪漫主義文學,波德萊爾和魏爾倫的象征主義詩歌,馬奈和莫奈等的印象主義,大仲馬的騎士小說,凡爾納的科幻小說,福樓拜和左拉的自然主義小說,一直到馬蒂斯和畢加索的繪畫和普魯斯特的意識流小說,其中都有文人藝術家在咖啡館文化和藝術沙龍氛圍中縱情享樂,挑戰(zhàn)社會道德常規(guī)的影子。也有無數(shù)像伯恩哈特、羅丹情人克勞代爾,以及雨果情人朱麗葉·德勞這樣的杰出女子成為文人藝術家的繆斯或被包養(yǎng)的女人。歸根到底,左右社會公正的天平之傾斜程度,最終取決于一個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杠桿。

《書屋》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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