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閑章釋意

看書瑣記二集 作者:王稼句


閑章釋意

閑章者,乃相對官璽私鉥而說的,即印文沒有什么徵信意義,故謂之閑也。我是喜歡讀讀印譜的,陸續(xù)買了不少,居然也有好幾十種。印譜中,閑章往往是大部,比起名章來,作者刻來似乎更為用心,這也容易理解,此時每每有抒情達意、言志表衷的心態(tài)在。我的讀印譜,除藉以識字,就是嘗試著去會意,既會印內之意,也會印外之意,至于結構和刀筆,不經意間也略略知道一點,由此聯想其他事,也可推而廣之,所謂小中見大是也。

閑章起源很早,戰(zhàn)國時就已有了。及至元明,印材發(fā)生變化,那是印學史的一個重要轉折。因為過去印材都是銅玉之質,鑿刻澆鑄均由工匠擔承,元人王冕以花乳石治印,僅是嘗試,至明代中葉,文彭以處州青田燈光凍石治印,才出現世人風從的局面,本來只能寫篆而不能鐫刻的文人就有了用武之地,使得治印由工匠之制而變?yōu)槲娜说恼粕镶攀?。閑章因此也就大量出現,呈現前所未有的繁榮,流派紛呈,璀璨奪目,終成為文人書畫藝術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文彭之作,不但標志著篆刻由銅玉時代進入石章時代,真正轉而為文人創(chuàng)作,并且由此開始了閑章的鼎盛期。文彭字承壽,號三橋,文徵明次子,乃是吾鄉(xiāng)先賢。繼之而起的歸昌世、顧苓等名家,也都是吾鄉(xiāng)先賢。這是蘇州文化史上值得驕傲的事。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曾經自學刻印,讓人做了印架,自磨了刻刀,然而成績全無,沒多久就將印架、刻刀諸物棄若敝屐,從此成了一個欣賞者。大學畢業(yè)后,由于在文化界謀生,認識了張寒月、矯毅、瓦翁等前輩篆刻家,也就請他們給我刻印。還做了這樣一件事,先選擇印材,將石質色澤相同、印鈕形象仿佛的三四方,再找人按照印材做錦盒,將它們嵌在錦盒里,很是漂亮,然后將這盒印章交其中一位去刻,一人一盒,至今尚存三四盒。他們給刻的,都是連名帶姓,沒有一方閑章。

此次寧文約稿,規(guī)定是“我的閑章”,那些連名帶姓的自然不必多談,就只說閑章。我的印匣里也有三方閑章,雖然并非張寒月先生們所刻,內容卻還有點意思,那就隨便說說。

一方是“賣文買書”,鐫刻者錢仁庠君,邊款署“丁卯六月”,那是一九八七年。當時我在文聯工作,錢君經常來談,有時就請他刻方“某某協會贈”之類的印章。這一方是我出的印文,那時正讀《郁達夫詩詞鈔》,《自況》一首僅存兩句,即“絕交流俗因耽懶,出賣文章為買書”,覺得很有意思,“絕交流俗”似乎做不到,“出賣文章為賣書”卻是事實,區(qū)區(qū)工資只能養(yǎng)家糊口,買書的錢那是必須賣文得來的。于是就拈出這四個字來,請錢君去刻。至一九九五年,三聯書店出版陳子善、王自立兩君編的郁達夫書話,書名就是《賣文買書》,得書后不由莞爾,就取出那方印來,鈐在封面后的白頁上,本想寫幾句,結果還是“耽懶”了,沒有寫。我想,這本書有朝一日總會散出,得之者一定有點疑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另外兩方都是趙鳳云先生所刻,我起先并不認得趙先生。前年某天,有幾個朋友來吃茶談天,不知怎么一來,提起我寫的小字,說是應該有方起首章,吳眉眉君就自告奮勇,愿意為我代辦,我就隨手寫了兩條印文。過些時候,吳君就將兩方印章送來,問起誰刻的,她說是趙鳳云先生,從事竹木牙角器鐫刻的,治印自然也很擅長。我說總要謝謝他才好,吳君說送本書就可以了,他也是喜歡書的,我就簽了一本托吳君轉贈。又過了些時候,去文山寺吃素齋,方才見到趙先生,得以接談片刻,那是一位心靈手巧而拙于言辭的長者。

趙先生刻的一方是“滄浪亭后人家”。我家住城南,西北二三里就是滄浪亭,滄浪亭是蘇州古園,北宋慶歷間蘇舜欽始建,幾經變化,雖然如今保留下來的都是清代建筑,但“崇阜廣水”的遺意尚在。有時出門,特地繞一點路,從滄浪亭前走過,那里靜落落的,一灣碧水波光粼粼,隔水游廊一帶,老樹參天,蔚然深秀,感覺真是很好。“滄浪”兩字出自《楚辭》的漁父之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前人以為它是隱逸的主題歌,如今再說隱逸,真是豈敢,但活得澹泊一點,活得干凈一點,那是應該的。至于像蘇子美說的那種生活,“渚茶野釀,足以消憂;莼鱸稻蟹,足以適口;又多高僧隱君子,佛廟勝絕;家有園林,珍花奇石,曲池高臺,魚鳥留連,不覺日暮”。這種福分幾世能夠修得,自然也只有欽羨的份。故那“滄浪亭后”的意思,不但是指方位,也仿佛是園外的幾椽茅屋,與園主并不搭界,但還想攀上些關系,很有點像吳修齡《圍爐詩話》說的“皇明少師文淵閣大學士申公間壁王阿奶”了。趙先生刻的另一方是“夢櫟齋字簏”。夢櫟齋是我隨便起的齋名之一,這在其他文章里已經說過,也就不再贅述。至于“字簏”,就是字紙簍,或稱字紙籃,王逸注《楚辭》,稱“方為筐,圓為簏”,至今字紙簍仍是圓筒狀,惟不再是竹藤所制,而是塑料的了。我之引“字簏”入印文,意思就是我的寫,不管是文章,還是墨筆的涂鴉,終究都會是字紙簍里的貨色,給人寫字,附信都往往說一句,“如不合意,棄諸字簏可也”。這倒不是客氣的話,讓別人去丟,情面上總算是過去了。但有時寫出了,自己心里明白,應該是丟入字紙簍的,那是自己的字紙簍,故而就有了這方閑章。究竟是“獻丑”,還是“藏拙”,至今讓我兩難。

關于閑章,一定會有很多故事可聽,我是喜歡聽故事,但怯于講故事,只好就我僅有的這三方閑章,解釋一下印文的意思。

二○○六年十一月五日

《聽櫓小筑書談》附言

我與袁濱交往有年,承他厚愛,我的書他幾乎都翻過,不但翻過,而且寫了不少文章,發(fā)表后還將報紙給我寄來,大概有十來篇吧。今年春上他來信,說正在編本隨筆集,擬將這些文章作一小輯,冠題《聽櫓小筑書談》,讓我寫篇短文,附在其后。我雖然喏喏應承,卻遲遲沒有動筆。這倒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對別人的表揚,是要好好對待的,偏愛或有之,情份或有之,但千萬不要誤會,那“哈哈鏡”里的人,固然是你,但并不是真實的你。袁濱說了這么多表揚的話,還要我來作點“配合”,如何能不遲疑。

在我想來,無論是誰,既然書已印出,也就大家可讀,被人議論是免不了的。議論的人,有與作者熟悉的,也有并不熟悉的。一般來說,熟悉作者的,對書外的事說來有根有據,關于書的本身,則由于感情因素,表揚就多一點,至而夸飾其辭。不熟悉作者的,書外的事雖不甚了了,書里得來的卻有真切感受,也就直觀地說些自己的想法,但就時風而言,也是表揚多,批評少,如果有“但是”之后寥寥數語,已經十分好了。其實,這種風氣自古已然,《莊子·人間世》就說:“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可見“溢美”乃基于“兩喜”之上,也是文人間和諧關系的具體反映。鄙鄉(xiāng)的情形更是如此,張鳳翼在《文博士詩集序》里寫道:“國初高、楊、張、徐并稱作者,迨文太史與徐迪功相先后,雖聲調殊涂,而氣韻懸合,亦各言其志而已。當時有同聲相和之美,無文人相輕之嫌,則猶存古之道也。”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談及蘇州士風,也稱“大率前輩喜汲引后進,而后輩亦皆推重先達,有一善,則褒崇贊述無不備至,故其文獻足徵”。這當然不僅有明一代、蘇州一地,大概也是古代批評史上的客觀存在。迄至于今,除了故意搞“效應”的之外,大都說好話,或是在肯定成績的前提下稍稍說幾句不是,故而皆大歡喜。有人甚至已被溢美慣了的,偶而聽到批評或“但是”以后的話,就不高興。余秋雨被人“咬”了,盡管都是文史常識的糾錯,他也憤怒得要劍拔弩張,于是就“兩怒必多溢惡之言”,以至于遍體鱗傷,慘不忍睹。“文章是自己的好”,凡在筆頭討生活的,多多少少有幾分自信,這并不能算錯,但如果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那真是夜郎國中人了。

客觀公正的評論,大至社會進步,小至作者受益,固然都很要緊,但是否有真正的客觀公正,是一個問題;即使有之,是否能做到全面的觀照,是否能用惟一的尺度衡量,也是問題。就說前人寫真,照著摹繪,大都稍作增損,故宋濂在《贈傳神陳德顏序》里就說:“史氏之法,不溢美,不隱惡,必務求其人之似焉,一毫不類,亦他人矣。”即使面貌上并無“一毫不類”,精神狀態(tài)的評判,卻也難矣,蒙娜麗莎的微笑,至今眾說紛紜。至于聽得進意見的作者,無論是褒是貶,心里是否折服,也很難說。劉元卿《應諧錄》里有一則笑話,說是“昔人有癢,令其子索之,三索而三弗中。令其妻索之,五索而五弗中也。其人怒曰:‘妻子內我者,而胡難我?’乃自引手,一搔而癢絕。何則,癢者,人之所自知也,自知而搔,寧弗中乎”??磥碚嬲t解作者的,還是作者自己,只怕是神經癱瘓,不知癢也。

人總是喜歡聽好話的,我自然也不例外,凡看到報刊上有評介自己的文章,總覺得很開心,有的還保留起來,這是事實,毋庸諱言。但我自己心里明白,我的寫并沒有別人說的那樣好,甚至還有很遠的距離,如果他們說得有點道理,我也情愿將它作為自己追求的目標,“取法乎上,僅得乎中”,那已經應該很滿足了。至于袁濱的文章,實在也是借題發(fā)揮,雖是談我的書,其實也在說自己的話,抒自己的情,談自己的想法,這固然是文章的作法,但找的對象有點馬虎,其實有更好的作者在,我只是與他比較親近,隨便說些什么也無所謂。正因為如此,被人笑話也就是正常的事,一個“鼓吹”,一個居然“傾聽”,像煞有介事,即使不被別人笑話,自己也會忍俊不住的。

二○○六年十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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