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歲時酒話

古代中國有“四時七十二候”，即所謂歲時節(jié)令，它是農(nóng)耕文化的反映，古人就是在萬物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自然法則中，認識宇宙運動的客觀規(guī)律。江南歲時節(jié)令的飲食活動異常豐富，而酒在其中起著重要作用，雖然酒是日常而普及的飲品，但在歲時節(jié)令的斟酌，體現(xiàn)了酒文化的全民意識，具有特殊的意義。

二十四節(jié)氣，立春為第一，通常在農(nóng)歷正月初，有時也會在上年臘月。迎春作為最重要的農(nóng)業(yè)禮儀，乃是具有深厚民俗基礎(chǔ)的國家盛典。立春的節(jié)物，就有春盤、春餅、春酒等。江南的春酒，主要是米酒，與春盤相配，蘇軾《立春日小集呈李端叔》詩曰：“辛盤得青韭，臘酒是黃柑。”吳存楷《春餅》詩曰：“次第咬春宜酒配，縱橫映于趁燈看。”

大年初一，則飲椒柏酒、屠蘇酒，這種風(fēng)俗，宗懔的《荊楚歲時記》就有記載，可見是由來已久。春酒和椒柏酒、屠蘇酒都具有驅(qū)邪祛病的風(fēng)俗意義，寄托了人們對健康的追求。據(jù)日人青木正兒《節(jié)物雜談》考證，椒柏酒是分別用山椒子實和柏葉浸泡的兩種酒，屠蘇乃是藥草，六朝時浸水為飲，唐以后遂與椒柏酒相結(jié)合，稱為屠蘇酒。李時珍《本草綱目》則引陳延之《小品方》，說屠蘇酒乃華陀所創(chuàng)，浸以赤木桂心、防風(fēng)、菝葜、蜀椒、桔梗、大黃、烏頭、赤小豆等，“元旦飲之，辟疫癘一切不正之氣”。元日飲屠蘇酒有特殊的儀式，《本草綱目》稱“舉家東向，從小至長，次第飲之”。嘉慶《松江府志》也記此日清晨“祝家神，參祠堂，然后舉家東向立，自卑而尊飲屠蘇酒”。這一“從小至長”或“自卑而尊”的飲酒儀式，《玉燭寶典》引董勛之語予以解釋，說是“少者得歲，故賀之；老者失歲，故罰之”。顧況《歲日作》詩曰：“不覺老將春共至，更悲攜手幾人全。還丹寂寞羞明鏡，手把屠蘇讓少年。”真有幾分遲暮的慨嘆，但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只能看開一點，方干《元日》就詠道：“才酌屠蘇定年齒，坐中惟笑鬢毛斑。”蘇軾《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也詠道：“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后飲屠蘇。”正是長者們的自我寬慰。

正月初五為財神誕日，要“接路頭”，也有飲酒之俗，光緒《歸安縣志》說：“商賈置酒待客，謂之路頭酒。”光緒《川沙廳志》說：“商賈家接財神，用鮮鯉，曰元寶魚，至暮轟飲，曰財神酒。”民國《六合縣續(xù)志稿》也說：“商家是日開市，飲眾夥酒，謂之財神酒。”這既與財神共樂，又是店鋪新年歇業(yè)的最后一天，一醉之后又要開始忙碌了。袁學(xué)瀾的《接路頭》就描繪了那夜宴飲的情景：“終夜有聲鑼鼓沸，一年隨例酒肴陳。杯盤市井歡逢節(jié)，燈彩豪家轟達晨。”

自元日起，至上元節(jié)止，家家設(shè)宴，你邀我請，飲酒賀節(jié)，江南稱為年節(jié)酒。范來宗《留客》詩曰：“登門即去偶登堂，或是知心或遠方。柏酒初開排日飲，辛盤速出隔年藏。老饕饜飫情忘倦，大戶流連態(tài)盡狂。沿襲鄉(xiāng)風(fēng)最真率，五侯鯖遜一鍋香。”年節(jié)酒屬于禮數(shù)應(yīng)酬，走東家吃西家，要去的地方很多，一般只是稍稍飲幾杯，就告辭出門，當(dāng)然也有盡醉而歸的。光緒《錫金識小錄》記無錫的情形，“康熙以前，親戚賀歲者多留飲，日下春市中醉人絡(luò)繹，側(cè)帽斜行，衣服皆沾酒氣，市兒聚觀嘩笑，曰看吃醉人也” 。《金陵歲時記》也記道：“新年邀集賓朋安飲，謂之請春酒，以正月半前為盛事。諺云：‘過了正月半，大家尋事干。’言有節(jié)也。洪楊亂后，民風(fēng)尚樸，多用燒酒、白花，光緒之季，踵事增華，宴飲必以紹酒及汾酒矣。”

二月初二是土地神誕日，例作春社，因田事將興，特祀五土五谷之神，以祈農(nóng)祥。春社之酒，稱為社酒，陸游《社酒》詩曰：“社甕雖草草，酒味亦醇釅。”人們飲罷社酒，再去看春臺戲，馬元勛《鄉(xiāng)村觀劇》有“攜稚來觀多父老，日斜桑徑醉扶筇”的描寫，大概因為社酒喝得太多，醉眼朦朧，只能扶杖而回了。建德也是如此，民國《建德縣志》稱“父老中時有飲至杯盤狼籍，扶醉而歸者”。蘇州民間相傳，那天飲社酒，能治耳聾，其他地方則沒有這個說法。

二月初，酒釀上市了，在街巷間喚賣。袁學(xué)瀾《吳郡歲華紀麗》記道：“二月初旬，市人蒸糯米，制以曲藥，造成酒釀，味甜逾蜜，色浮淺碧。擔(dān)夫爭投店肆貿(mào)販，雙櫑肩挑，吹螺喚賣，趕趁春場，巡行巷陌。兒童游客，投錢爭買，解渴充腸，潤齊甘露。茶坊酒肆亦磁缸滿貯，小杓分售，以供游衍，至立夏節(jié)方停釀造。俗亦稱為酒娘，蓋制成數(shù)日味老，醖為糟粕，即成白酒。”酒釀乃是帶糟的甜米酒，謔稱“酒娘”，《牡丹亭·诇藥》中陳最良唱詞就有“翦裁寸方，燒灰酒娘，敲開齒縫把些兒放”?！稉P州畫舫錄》記橋西跨虹閣釀酒諸品，就說：“其燒酒未蒸者，為酒娘兒，飲之鮮美，以泉水燒酒和之，則成燒蜜酒，夢香詞云‘鶯聲巷陌酒娘兒’是也。”酒釀的酒味極淡，但不善飲的少女吃多了，也會“酒暈無端上玉肌”的。

三月初三為上巳，古人有禊飲之俗，即在郊外水濱作野餐。至?xí)x代出現(xiàn)曲水流觴的禊飲方法，以流杯為趣，賦詩為樂，王羲之《蘭亭集序》記的就是如此風(fēng)雅的詩酒徵逐。由于禊飲近水，以舟楫作冶游最適合其意，花船畫舫就是這一風(fēng)俗演進的結(jié)果，船菜也就在花船畫舫上誕生了，袁學(xué)瀾《吳門畫舫游記》就有“畫舫在前，酒船在后，篙櫓相應(yīng)，放乎中流”的描述。三月里，暖風(fēng)爛熳，菜花盛開，遍地黃金，蘇州風(fēng)俗有“南北園看菜花”，到處酒爐茶幔，款留游客，也有像沈三白那樣自攜爐擔(dān)而往的，在田野間坐而大嚼，“杯盤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真乃春游勝事。至谷雨，蘇州風(fēng)俗又有“谷雨三朝看牡丹”，入夜穹幕懸燈，壺觴勸酬，迭為賓主，稱為看花局。據(jù)周密《武林舊事》記載，寒食、清明之際，杭州“南北兩山之間，車馬紛然，而野祭者尤多，如大昭慶、九曲等處，婦人淡裝素服，提攜兒女，酒壺肴罍，村居小家分馂，游息至暮，則花柳土宜隨車而歸” 。三月五日俗傳大禹生辰，紹興人家紛紛前往禹廟，萬歷《紹興府志》記道：“士民皆乘畫舫，丹堊鮮明，酒樽食具甚盛，無貧富貴賤，前設(shè)歌舞。小民尤相矜尚，雖非富饒，亦終歲儲蓄以為下湖之行。”

四月時，柳絮飄飛，櫻桃紅熟，落花流水春去也，江南人家都作餞春筵或送春會，乃是與春天的告別儀式，最遲在立夏那天舉行。顧祿《清嘉錄》記道：“立夏日，家設(shè)櫻桃、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