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通驢性的人(2)

一個人的村莊 作者:劉亮程


有一次我小解,看見驢正用一只眼瞅我襠里的東西,眼神中帶著明顯的藐視和嘲笑。我猛然羞愧自卑起來——我在站滿男人的浴池洗澡時(shí),在脫光排成一隊(duì)接受醫(yī)生體檢時(shí),在七八個男生的大宿舍以陽具大小排老大、老二、老三時(shí),甚至在其他有關(guān)的任何場合,都沒自卑過。相反,卻帶著點(diǎn)自豪與自信。和驢一比,我卻徹底自卑了。在驢面前我簡直像個未成年的孩子。我們穿衣穿褲,掩飾身體隱秘的行為被說成文明。其實(shí)是我們的東西小得可憐,根本拿不出來。身旁一頭驢就把我比翻了。瞧它活得多灑脫,一絲不掛。人穿衣乃遮羞掩丑。驢無丑可遮。它的每個部位都是最優(yōu)秀的。它沒有陰部。它精美的不用穿鞋套襪的蹄子,渾圓的脊背和尻蛋子,尤其兩腿間粗大結(jié)實(shí)、伸縮自如的那一截子,黑而不臟,放蕩卻不下流。

自身比不了驢,只好在身外下功夫。我們把房子裝飾得華麗堂皇,床鋪得柔軟又溫暖。但這并不比驢睡在一地亂草上舒服。咋穿戴打扮我們也不如驢那身皮自然美麗,貨真價(jià)實(shí)。

驢沉默寡言,偶爾一叫卻驚天地泣鬼神。我的聲音中偏偏缺少亢奮的驢鳴,這使我多年來一直默默無聞。常想驢若識字,我的詩歌呀散文呀就用不著往報(bào)刊社寄了。寫好后交給驢,讓它用激昂的大過任何一架高音喇叭的嗚叫向世界宣讀,那該有多轟動。我一生都在做一件無聲的事,無聲地寫作,無聲地發(fā)表。我從不讀出我的語言,讀者也不會,那是一種更加無聲的啞語。我的寫作生涯因此變得異常寂靜和不真實(shí),仿佛一段黑白夢境。我渴望我的聲音中有朝一日爆炸出驢鳴,哪怕以沉默十年為代價(jià)換得一兩句高亢嗚叫我也樂意。

多少漫長難耐的冬夜,我坐在溫暖的臥室喝熱茶看電視,偶爾想到陰冷圈棚下的驢,它在看什么,跟誰說話。

總覺得這鬼東西在一個又一個冷寂的長夜,雙目微閉,冥想著一件又一件大事。想得異常深遠(yuǎn)、透徹,超越了任何一門哲學(xué)、玄學(xué)、政治經(jīng)濟(jì)學(xué)。天亮后我牽著它拉車干活時(shí),并不知道牽著的是一位智者、圣者。它透悟幾千年的人世滄桑,卻心甘情愿被我們這些活了今日不曉明天的庸人牽著使喚。幸虧我們不知道這些,知道了又能怎樣呢,難道我們會因此把驢請進(jìn)家,自己心甘情愿去做驢拉車住陰冷驢圈。

我是通驢性的人。而且我認(rèn)為,一個人只有通了驢性,方能一通百通,更通曉人性。不妨站在驢一邊想想人。再回過頭站在人一邊想想驢。兩回事擱在一塊想久了,就變成一回事。驢的事也成了人的事,人的事也成了驢的事。實(shí)際上生活的處境常把人畜攪得難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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