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編輯(7)

世間的名字 作者:唐諾


我自己有沒有想到這“兩千冊的奇跡”哪天會這樣宛如一夕間消失呢?老實講有的,但不愿——有,是因為多年來其實征兆不斷,而且征兆不容人僥幸的只朝著一致的方向,那就是剝洋蔥般可賣兩千冊的書不斷在縮小中。作為一個編輯,已經(jīng)好幾年了,你被迫不斷削減自己心中的書單,厚一點的、陌生一點的、深奧一點的、時間久遠一點的,或制作成本高一點的,比方說像以賽亞·伯林以為是“十九世紀最偉大自由主義著作”但厚達千頁的赫爾岑自傳《往事與隨想》,像歡快無匹、前現(xiàn)代小說瑰寶、拉伯雷的《巨人傳》,像理應(yīng)每個短篇都被珍視閱讀不可遺漏的契訶夫全集(我自己只來得及出版他的兩個短篇集子),像一堆偉大作家只此一本之外的其他偉大作品《基姆》之外的吉卜林、《死魂靈》之外的果戈理、《黑暗的心》之外的康拉德、《喧囂與騷動》之外的??思{、《唐吉訶德》之外的塞萬提斯、《巴法利夫人》之外的福樓拜、《高老頭》之外的巴爾扎克……真的太多了),你只能逐本放它們回書架最上層,讓它們在時間的塵埃中苦苦等待如同等待可能永遠不會再來的彌賽亞。作為一個老編輯,你的經(jīng)驗和最基本知識告訴你,真正會來的大概不會是昔日那個“你編好它,他們就來了”的美好時光,而是某個臨界點。當這樣一分一分的不斷剝落到達某個臨界點時,可能會整體的牽動出版世界的基本圖像和作業(yè)方式,從書寫、編輯、營銷到終端販賣的改變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個步驟(比方說采購人員不愿下單、書店不肯陳列乃至于進書),這就不是這本書那本書的問題,而是某一種某一類書被逐出市場機制的集體消亡問題,就像昔日達爾文的無情斷言,當某一個物種低于一定的數(shù)量,滅絕便很容易來臨了。

對了,還有一種書的出版可能也消失了,那就是人們不會覺得它好、也不會買、純粹訴諸編輯個人執(zhí)念的書。這樣純屬編輯任性的書曾經(jīng)是允許的,如同你辛苦工作兩三年總會得到一次不必講道理的紅利,可以吵一回沒理由的架,休一次不必交代干什么的長假,出一本肆無忌憚的書。正因為它不被贊譽也不會賣,它背反著所有既存的市場限制卻仍然在書海中出現(xiàn),這樣燈火闌珊的驚心動魄一刻,盡管很短暫,而且接下來還有一堆善后得你一人收拾,作為一個編輯,你會感覺自己和這本書堅強而且直接的聯(lián)系,你們之間再沒有別人,這是一本你的書(盡管作者另有其人),它的存在證實了你自身的存在。

多年下來,我在出版界聽過最好的一段老板的話如下:“作為一個老板,你得允許你的編輯出版他認為(但不見得是事實)會替公司賺錢的書,也得允許出版他已知道不會替公司賺錢,但卻是一本好書的書;還得偶爾允許出版他認為既不賺錢也不見得好,但基于某種說不清楚的理由他必須出版的書?!蹦憧赡懿洛e了,慷慨說這段話且真的這么做的這名老板并沒破產(chǎn)跑路,也許有人認得他,他叫蘇拾平,此時此刻還生龍活虎在臺灣出版的第一線。

不愿猜測和預見,原因很簡單,那是因為你要繼續(xù)下去,你還有一些未竟之書要編輯要出版。有些未來的確知是很有用的,可趨吉避兇,比方說明天會滂沱大雨,提醒你要帶傘或干脆別出門;有些未來的確知則必須相當程度拋開它遺忘它,以免亂了心神,比方說你知道自己一定會死亡這件事。如果我們用韋伯“職業(yè)”“志業(yè)”的分別進一步來講,當編輯工作某種程度成為你的志業(yè),你其實已交出了一部分趨吉避兇的靈活性,“要不要做”的完全自由抉擇已轉(zhuǎn)換成為“該怎么做”“能怎么做”的想盡辦法突圍,所以知道會天降大雨又怎樣?你還不一樣要昂首出門,當然,多帶把傘是可以也是必要的。

The woods are lovely,dark,and deep,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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