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編輯(8)

世間的名字 作者:唐諾


入睡前我還有幾里路得趕一下——

說真的,我這樣一個已沉睡的編輯并不很為那些猶在趕路的編輯憂心,就算那些信守承諾而來的讀者真的只剩一千個,就算“兩千冊的奇跡”這一公式已不再精確如昔,我以為這一算式的形式,以及它的根本精神、意義和關懷仍是成立的,而且是必要的——你也許必須提高書價了,你也許必須放緩腳步更耐心也更機敏才行,你也許必須調整賣書的方式以及地點,你也許必須找出發(fā)現(xiàn)讀者以及讓讀者發(fā)現(xiàn)你的不同途徑和語言,你甚至必須用華文大世界而不再只一個臺灣來重新聚沙成兩千人(或相當?shù)慕?jīng)濟回收)云云,有一堆瑣碎痛苦不堪的事得一一去做去加減乘除,但重新讓此一公式成立仍是很劃算的,確確實實的計算一次可供你保固個好幾年。它有點像《圣經(jīng)》里那一道洪水停歇、鴿子銜回橄欖枝、人和兇暴大神協(xié)議各退一步相安無事的美麗彩虹,它給予你一個適度隔離、不會被資本主義時時騷擾逼問的位置,是編輯志業(yè)的“消極自由”(以賽亞·伯林)和“私人房間”(本雅明),保衛(wèi)著不盡如人意但確確實實的可能性和想像,讓你工作而不是天天恨人罵人。每一代有志業(yè)負擔的編輯,必須找出屬于他們自己的奇跡公式。

我比較真實的憂慮仍在大一點的、比較缺乏自覺缺乏抵抗力的另一面——我得到的較完整訊息是,今天臺灣出版的總體數(shù)字其實并沒太明顯的衰退,真正嚴重受創(chuàng)的是這種賣兩千冊的書。也就是說,這波災變出事情的不是出版業(yè)本身,它只是在進行自身結構的變化調整;我們真正快速失去的,集中在書籍世界里深奧的、精致的、獨特的、富想像力的,以及不懈采向沖決向思維邊界這一部分。這當然有點奇怪,因為不管是人的閱讀習慣和能力,乃至于整體社會的思維人文水平,都屬較本質性的東西,其變化軌跡總是黏著的、積累的、“緩變”的,不會像流行事物有如此戲劇性的、翻臉般的起落。因此,比較可信的解釋是,臺灣社會并沒在這幾年一下子變笨變壞變得單調無趣而且怯懦,而是這兩者之間斷去了原有的聯(lián)系,仍然有這樣認真想事情認真寫書的人(比方說了不起的小說家舞鶴,就我所知正沉靜的開始一個極棒的長篇),也仍然有想買這些書看這些書的人(比方你我),用經(jīng)濟學的語言來說是,這兩端的需求都還在,只是它們不再是一種“有效需求”了,無法通過商業(yè)市場得到滿足,正迷途流竄在空氣之中。如此,真正變笨變壞的危險尚不在此時此刻,而是這些得不到滿足、找不到出口的書寫和閱讀需求可能無法長期撐下去,比離水的魚好一點,但它們?nèi)詴舷?、死去并分解消散?/p>

如果從我們前面對兩千名讀者構成的猜測來說,我相信快速消失的不是核心的讀者,而是外圍的“假裝”和“錯誤”讀者——后者精明起來或謹慎起來,而前者不再裝了,這部分的喪失才可能是快速的,因為他們的假裝和誤會必須有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前提,得不假思索的信任某些價值、某些他們還無法企及的確確實實向往和夢想,并保有一分必要的敬畏之心,而這恰恰好是臺灣社會這幾年流失最快如崩解的東西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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