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家(2)

世間的名字 作者:唐諾


“買得輕舟小如葉,半容人坐半容花。”今天驀回首,我們發(fā)現(xiàn)毛筆字并沒跟上來,它在轟轟然前進的歷史時間某一個點停了下來,如今我們拿它寫什么字好呢?除了暫忘汩汩時間也暫忘自我的臨帖和抄經(jīng)而外,你如何聯(lián)系它和此時此際的自己呢?你要如何通過它說你自己想講的話?這里,自我遂也得改裝一下整理一下,某些毛筆可接受的說話格式,某些字詞的美學(xué)選擇,所以就寫詩吧,把絮絮叨叨如流水的小說化為崢嶸巖石般的詩。事實上,前引那兩句詩就是張大春在旅途寫的,贈朱天心以答謝她無酬領(lǐng)路的日本京都之行。原來是完整的四句七絕,以張大春(彼時)柔美如蘭葉的趙孟頫體寫在質(zhì)感良好的和紙之上,但原詩被收存得太好遂因此找不到了(這種事人過中年天天會發(fā)生),至少你需要時它絕不會現(xiàn)身就跟某些人某些記憶一樣。我記得的這后兩句,依稀仍看得出張大春的心意一角,他把彼時京都之旅同行的一家三口(小女兒張宜尚在無何有之鄉(xiāng))的名字全嵌入詩中,仍有妻子葉美瑤的“葉”,兒子張容的“容”,全員到齊,站成一排頂禮致謝,這是我們極熟悉的詩趣;還有,“半容人坐半容花”這種照花前后鏡兩面相映的句型也是我們很熟悉的,一寸相思一寸灰,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另一件頗有趣的事順便交代一下,張大春跟上時代的已改用計算機輸入寫文章,不再使用稿紙和硬筆,這早于他重拾毛筆好些年。

當(dāng)我們說毛筆并沒跟上來,說它在歷史時間的某一點停下來,意謂著毛筆字跟我們的關(guān)系已改變,它成為獨立于我們生命之外的一件事,你得另外安排時間、安排心情和意義才可能寫它。因此,盡管我們生活中仍有落日,仍有久違的朋友來訪,仍有親密的人死去,但已難以想像會再出現(xiàn)像王羲之的《喪亂帖》或顏真卿的《祭侄文》這樣直寫胸懷、純純粹粹的毛筆字了。在無可挽回的悲傷和寫出它來的毛筆字之間已多了一個轉(zhuǎn)折,因為毛筆已不再是第一時間的、最趁手的、直接抓到的工具,你得有意識的跨過這個斷裂,原來心無旁騖的情感遂無可避免的滲入了表演的成分,觀者也由特定的、單獨的、接受訊息的個人,轉(zhuǎn)換成為多數(shù)的、局外的、觀賞的一般人,一如它期待被鄭重的裱裝高掛起來,而不是一紙私密便條、一封書信完成告知任務(wù)后被收存于私人抽屜之中;也就是說,它已幾乎是純視覺的,一門表現(xiàn)藝術(shù)了,書寫者的身份不是親人而是藝術(shù)家,或至少那一刻他是。最極致的例證可能是中國大陸掌權(quán)當(dāng)局對待毛筆的有趣態(tài)度,在飽含著歷史未來清晰主張和意志的漢字簡化大政策里,毛筆字和寫它的書家被單獨的寬容,他們不僅可以仍寫重重疊疊、沒明天的繁體字,還可以更加昨天的寫線條更繁復(fù)、筆劃更多的大篆小篆。這樣的特許,恰恰說明了毛筆字已可完完整整封閉了起來自成天地,在這里,文字只是造型和線條,至多再攜帶一點氛圍性的情感(某種因時間已停止喪失了其意圖和動能、風(fēng)景畫般的透明安定情感),它已不參與當(dāng)下的思維,即使其文字(曾經(jīng))是激越的、極度悲慟或憤怒不平乃至于危險的,像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或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但書寫者、觀看者的注意力已移開或說設(shè)定于他處,我們對待這些字遂有點像對待戲里電影里的演員,由他念著他的臺詞,我們并不必表示贊同或反對。

事實上,很多臨帖的人寫過上千遍的《鄭羲下碑》或《圣教序》云云,并不知道它內(nèi)容究竟說些什么,或知道了也不關(guān)心沒想過,更多時候他的記憶毋寧像保留于手而不是心或腦,他總是制約的寫完這個字就自然知道下一字是什么以及該怎么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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