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伯林愛說一個并不可笑的笑話：

美國著名電機工程師、發(fā)明家施泰因梅茨是猶太人，而且是駝背。有一次他與有猶太血統(tǒng)但已徹底變成美國人的金融家奧托·卡恩一起走過紐約第五大街上的猶太教堂，卡恩抬頭看著這所教堂說：“我以前曾經(jīng)在那里做過禮拜?！笔┨┮蛎反幕厮痪洌骸岸乙郧霸?jīng)是個駝背?！?/p>

伯林在《猶太人的奴役和解放》（1951年發(fā)表于《猶太紀事》）一文里將猶太人的身份比為駝背，并分析了駝背心理的幾種表現(xiàn)形式。曾在撒切爾內(nèi)閣擔任要職的牛津猶太裔學者基斯·約瑟夫因伯林用這比喻而責備他，他認為把猶太人這種想法說出來就是對宗族的背叛。伯林大為尷尬，生前不許這篇文章再版，但伯林作品的編輯、牛津大學沃夫森學院的亨利·哈代博士已將此文稍加修刪收入伯林文集《觀念的力量》（2000）。

這則笑話妙在哪里？筆者以為可以這樣理解施泰因梅茨的反擊或諷刺：卡恩相信他自己同化后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實際上他背棄了猶太教，是精神上真正的駝背；施泰因梅茨在卡恩面前倒可以挺直腰桿，雖有殘疾還高卡恩一等。這位猶太天才并不是為駝背而驕傲，他為自己的猶太文化傳統(tǒng)驕傲，為自己對這傳統(tǒng)的忠誠驕傲。他不在乎身體的畸形，猶太精神賜予他力量與自信。施泰因梅茨的驕傲也是伯林的驕傲。伯林愛說的這個笑話，無形中顛覆了一條開明的原則：個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宗教和認同。

伯林是錫安主義者，他對那些重個人選擇或認同所在國文化的猶太人不免會流露出譏嘲之意。英籍猶太史學家劉易斯·內(nèi)米埃曾把底氣不足、想歸化所在國的猶太人笑罵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業(yè)余外邦人”。伯林和他在美國國務院工作的猶太朋友查爾斯·博倫佩服內(nèi)米埃的骨氣，將那罵人的綽號稍加改動組成首字母縮略詞OTAG（Order of Trembling Amateur Gentiles）。小說《日瓦戈醫(yī)生》的作者帕斯捷爾納克在1945年見到伯林時不知道來訪者的復雜背景，他是猶太裔，但在伯林面前表示想做一個虔誠的基督徒、真正的俄羅斯愛國者，與斯拉夫主義者打成一片。經(jīng)歷了三四十年代的動蕩，他和不少蘇聯(lián)作家一樣，拒絕移民國外，拒絕流亡之路（如阿赫瑪托娃說她將永遠與俄語和說俄語的人待在一起）。帕斯捷爾納克贊成猶太人同化，引起伯林不快。伯林奚落說，這位小說家“寧愿自己生為一個長著亞麻色頭發(fā)和藍眼睛的農(nóng)民的兒子”。伯林心里已把他打入OTAG的類別了，這倒是不影響他為《日瓦戈醫(yī)生》的名氣出力。伯林頗帶種族優(yōu)越感的評論使帕斯捷爾納克深感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