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心 1

玉想 作者:張曉風


“初,裁衣之始也。”文字學的書上如此解釋。

人生一世,亦如一匹辛苦織成的布,一刀下去,一切就都裁就了。

一、初哉首基肇祖元胎

因為書是新的,我翻開來的時候也就特別慎重。書本上的第一頁第一行是這樣的:“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始也。”

那一年,我十七歲,望著《爾雅》這部書的第一句話而愕然,這書真奇怪啊!把“初”和一堆“初的同義詞”并列卷首,仿佛立意要用這一長串“起始”之類的字來做整本書的起始。

也是整個中國文化的起始和基調(diào)吧?我有點敬畏起來了。

想起另一部書,《圣經(jīng)》,也是這樣開頭的:

“起初,上帝創(chuàng)造天地。”

真是簡明又壯闊的大筆,無一語修飾形容,卻是元氣淋漓,如洪鐘之聲,震耳貫心,令人讀著讀著竟有坐不住的感覺,所謂壯志陡生,有天下之志,就是這種心情吧!寥寥數(shù)字,天工已竟,令人想見日之初升,海之初浪,高山始突,峽谷乍裂以及大地寂然等待小草涌騰出土的剎那!

而那一年,我十七,剛?cè)胫形南?,剛買了這本古代第一部字典《爾雅》,立刻就被第一頁第一行迷住了,我有點喜歡起文字學來了。真好,中國人最初的一本字典(想來也是世人的第一本字典),它的第一個字就是“初”。

“初,裁衣之始也。”文字學的書上如此解釋。

我又大為驚動,我當時已略有訓練,知道每一個中國文字背后都有一幅圖畫,但這“初”字背后不止一幅畫,而是長長的一幅卷軸。想來當年造字之人初造“初”字的時候,也是煞費苦心之余的神來之筆。“初”這件事無形可繪,無狀可求,如何才能追蹤描???

于是他想起了某個女子的動作,也許是母親,也許是妻子,那樣慎重地先從紡織機上把布取下來,整整齊齊的一匹布,她手握剪刀,當窗而立,她屏息凝神,考慮從哪里下刀,陽光把她微微毛亂的鬢發(fā)渲染成一輪光圈。她用神秘而多變的眼光打量著那整匹布,仿佛在主持一項典禮,其實她努力要決定的只不過是究竟該先做一件孩子的小衫好呢?還是先裁自己的一幅裙子?一匹布,一如漸漸沉黑的黃昏,有一整夜的美夢可以預期——當然,也有可能是惡夢,但因為有可能成為惡夢,美夢就更值得去渴望——而在她思來想去的當際,窗外陸陸續(xù)續(xù)流溢而過的是初春的陽光,是一批一批的風,是雛鳥拿捏不穩(wěn)的初鳴,是天空上一匹復一匹不知從哪一架紡織機里卷出的浮云……

那女子終于下定決心,一刀剪下去,臉上有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然。

“初”字,就是這樣來的。

人生一世,亦如一匹辛苦織成的布,一刀下去,一切就都裁就了。

整個宇宙的成滅,也可視為一次女子的裁衣?。∥覑凵?ldquo;初”這個字,并且提醒自己每清晨都該恢復為一個“初人”,每一刻,都要維護住那一片初心。

二、初發(fā)芙蓉

《顏延之傳》里這樣說:

“顏延之問鮑照,己與謝靈運優(yōu)劣,照曰:‘謝五言詩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君詩如鋪錦列繡,雕繢滿眼。’”

六朝人說的芙蓉便是荷花,鮑照用“初發(fā)芙蓉”比謝靈運,實在令人羨慕,其實“像荷花”不足為奇,能像“初發(fā)水芙蓉”才令人神思飛馳。靈運一生獨此四字,也就夠了。后來的文學批評也愛沿用這字眼,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論晚唐韋莊的詞便說:

“端己詞清艷絕倫,初日芙蓉春日柳,使人想見風度。”

中國人沒有什么“詩之批評”或“詞之批評”,只有“詩話”“詞話”,而詞話好到如此,其本身已凝聚飽實,且華麗如一則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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