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色識 6

玉想 作者:張曉風(fēng)


真是大膽生鮮,從來在想象中不可能連接的字被他一連,也都變得嫵媚合理了。

此外像李白“寒山一帶傷心碧”(《菩薩蠻》),也用得古怪,世上的綠要綠成什么樣子才是傷心碧呢?“一樹碧無情”亦然,要綠到什么程度可算絕情綠,令人想象不盡。

杜甫“寵光蕙葉與多碧,點注桃花舒小紅”(《江雨有懷鄭典設(shè)》)以“多碧”對“小紅”也是中國文字活潑到極處的面貌吧?

此外李商隱溫飛卿都有色癖,就是一般詩人,只要拈出“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的對句,也一樣有迷人情致。

詞人中小山詞算是極愛色的,鄭因百先生有專文討論,其中如:

綠嬌紅小、朱弦綠酒、殘綠斷紅、露紅煙綠、遮悶綠掩羞紅、晚綠寒紅、君貌不長紅、我鬢無重綠。

竟然活生生的將大自然中最旺盛最歡愉的顏色馴服為滿目蒼涼,也真是奪造化之功了。秦少游的“鶯嘴啄花紅溜,燕尾點波綠縐”也把顏色驅(qū)趕成一群聽話的上駟,前句由于鶯的多事,造成了由高枝垂直到地面的用花瓣點成的虛線,后句則緣于燕的無心,把一面池塘點化成回紋千度的綠色大唱片。另外有位無名詞人的“萬樹綠低迷,一庭紅撲簌”也令人目迷不暇。

“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這李清照的顏色自己也幾乎成了美人,可以在纖秾之間各如其度。

蔣捷有句謂“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其中的紅綠兩字不單成了動詞,而且簡直還是進(jìn)行式的,櫻桃一點點加深,芭蕉一層層轉(zhuǎn)碧,真是說不完的風(fēng)情。

辛稼軒“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也在英雄事業(yè)的蒼涼無奈中見婉媚。其實世上另外一種悲劇應(yīng)是紅巾翠袖空垂——因為找不到真英雄,而且真英雄未必肯以淚示人。

元人小令也一貫的愛顏色,白樸有句曰“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用色之奢侈,想來隱身在五色祥云后的神仙也要為之思凡吧?馬致遠(yuǎn)也有“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的好句子,煮酒其實只用枯葉便可,不必用紅葉,曲家用了,便自成情境。

世界之大,何處無色,何時無色,豈有一個民族會不懂顏色?但能待顏色如情人,相知相契之余且不嫌麻煩的,想出那么多出人意表的字眼來形容描繪它,舍中文外,恐怕不容易再找到第二種語言了吧?

——原載1985年7月《故宮文物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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