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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三笠公園(16)

平靜的壞心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在橫須賀,停泊著一艘巨艦。它的位置,就在駐扎此地的美軍太平洋艦隊司令部和橫須賀美軍基地的對面。碼頭上很靜,它的艦首豎直插入海水,樣子與今天的艦船都不同。

望著它有一點兒異樣的感覺。

定睛再看時,人們會突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老船!這艘艦的側舷橫七豎八伸出好多根長短大炮,這是一條舊式軍艦。

不待同伴提示,我已經看見了“三笠”(みかさ)的字樣和嵌在艦首的天皇家菊紋。

它是日俄戰(zhàn)爭時期聯(lián)合艦隊旗艦、日本海軍的象征、巡洋艦——“三笠”號。

舊的一個時代結束了。舊式裝備的一代海軍早已謝幕。日本海軍,在經歷了漫長的輝煌勝利,經歷了黃海大捷、占領劉公島、活捉“鎮(zhèn)遠”、設伏日本海、全滅波羅的海艦隊……之后,它的象征——巡洋艦“三笠”累了,也老了。它無恙退休,告老故里,回到日本海軍的發(fā)源地橫須賀,靜靜停泊在港口一隅,化作了一座水面公園。

它的左側是一個小小廣場。正中立著海軍大將東鄉(xiāng)平八郎的雕像,以及他著名的命令“皇國興廢在此一戰(zhàn)”、他寫的一首《日本海海戰(zhàn)后言志》。

不遠的一邊,立有一塊進行曲《軍艦》的紀念碑,正反兩面,刻著五線譜和歌詞。這首曲子,乃是明治三十年(1897年)的海軍軍樂長瀨戶口藤吉所作,是世界三大進行曲之一。

在20世紀70年代,由于“內部電影”的大流行,使這首曲子在北京大獲普及?;貞浿菚r看過的電影,我吹著口哨讀著歌詞,企圖把詞兒哼進曲子里去:“亦守亦能攻,黑鐵一浮城?!?/p>

舷梯的臺階下,擺著兩枚漆黑的炮彈,旁邊說明牌上寫著:“捕獲于日清戰(zhàn)爭,活躍于日俄戰(zhàn)爭:‘鎮(zhèn)遠’的炮彈?!蔽覜]有在上野不忍池、威海劉公島、北京海軍大院或什么栗島,見過任何“鎮(zhèn)遠”艦殘存的錨、鐘、炮、彈。

這兩枚大炮彈是我唯一見過的“鎮(zhèn)遠”遺物。如它們擺放位置所暗示的那樣:大國崛起的水師,不過是虎狼敵國的陪襯。

這就是紀念艦“三笠”。它確是老式的,沒有現(xiàn)代那種刺出去的飛喙劍尖,艦首垂直插入水里,筆直的切浪棱線上,包著一個黃燦燦的金菊紋。

它只是一座船形的紀念館,一座兒童的游樂場,一座浮在碼頭海水中的公園。平日里它不發(fā)一語,和那些默默坐下、凝望著它的老人們一起打發(fā)時間。假日里它迎來小學生在甲板上開運動會,任小孩子咚咚跑過,攀上海軍大將的指揮臺盡情喧鬧,如一群小鳥嬉戲在一棵大樹上。

穿過“三笠”艦的桅桿,鉛灰的視野里水天一色。海面上起風了,掀動的白浪一朵一朵,辨不出是海浪還是白帆。站在橫須賀的三笠公園,我的心冷得發(fā)抖。渾身的細胞都聳起來了。

白浪閃閃,白帆像一片片紙船。危險的船在漂,它們閃幻晃動,在凝望中又白又亮。就在那時,我仿佛看見了一條天下的巨艦,那么大!——我正在它的甲板上孬鐵打釘當兵吃糧,隨浩蕩的編隊,從上海到了長崎。

碼頭掛滿了漁網,在網的那一邊,染黃了頭發(fā)的日本青年對我們耍著刀,嗷嗷叫喊。他們唱著明治時的兒歌:“千代富士一壯士,定遠鎮(zhèn)遠兩只鞋”。一邊扯著嗓子吼,一邊跺著腳上的呱嗒板。為了回敬他們,在甲板上頭我們奏起軍樂《七千噸》,那是奧斯卡獲獎的中國大片主題曲。我們艦的大合唱是和國際接軌的、全部歌詞都是中英雙語。樂隊都是女兵,袒臂露腹,一邊低聲地吹喇叭,一邊大幅地扭屁股。

依呀兒嘿,依喲兒嘿

排水七千噸,揚威八萬里呀

……

我想掙脫,我不愿被那靡靡之音裹挾而去。虛妄的尊大——整個近代的受辱,也沒有觸及那深藏的、虛妄的自大——四周旋轉著輕狂的潮流。身處小人的歡奔之中,我左右奔突地突圍,但沖不出一派奴隸的理論。

體內殘留的一根海軍骨頭,被冷風吹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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