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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三笠公園(17)

平靜的壞心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在國內(nèi)我常想,中國是在下關(guān)被日本割去了臺灣,賠掉了幾億白銀;為了看看下關(guān),我要再去一次日本。出發(fā)前我又想,一切都是從佩里的“黑船”開始的;那是在橫須賀,我要先去橫須賀。

都去過了。我得到了什么?

巨艦的幻視,一瞬就消散了??帐幨幍拇a頭上,好像有人在說話。是在對我說嗎?一個人影也沒有。但是那聲音愈來愈清晰,最后就在我對面的臺階上停住。它直對著我,毫無形影,如鬼如魂。

——誰知道你們會不會也在船多炮大的時候,欺負弱小橫行霸道?誰知你們會不會喪失正義毫無道德?……

你是鬼,還是人?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是北洋水師,還是“三笠”?我問,但它不答。它只是聲音尖厲,在空無一人的橫須賀,在變身為公園的“三笠”艦旁,如鬼魂穿梭飛掠,一聲聲喊叫著,牢牢地纏著我,迫我開口。

我忍受著,一言不發(fā)。

由于失敗的歷史,新潮的大國夢變成了包圍的眾論,在一個世紀后一浪一浪地涌來。它崇洋的媚態(tài)、它專制的出身、它隱現(xiàn)的他者歧視,讓我感覺緊張。但這與對日本的質(zhì)疑,并不是一件事。不管怎樣,我絕不接受霸道——沉默中,我仿佛在心里立了一個誓。

我只得到了這一點。

在光芒炫目的、他人的勝利照射下,我站在失敗者的人群里,不能可恥地自我辯解。我只能努力去發(fā)現(xiàn)一點兒更有說服力的道理。盡管“鎮(zhèn)遠”的恥辱,原樣也有我的一份,我還是堅持異議。

我不知道,自己有無資格說——

就同北洋水師一樣,日本艦隊也失敗了。東鄉(xiāng)平八郎是更深含義上的敗軍之將。1894年7月25日,他悍然開炮,擊沉了懸掛英國旗的運兵商船“高升”號。這一蠻行,標志著日本正式開啟了甲午戰(zhàn)爭。從那一天到原子彈毀滅廣島的1945年8月9日,其實只有五十年白駒一瞬。而且可以說,即便沒有1945年的慘敗,那天走上的大國航線,也早晚會使帝國船傾覆、人遭殃。

不僅是東鄉(xiāng)平八郎,更應(yīng)該追問的,是引領(lǐng)日本民族“脫亞入歐”躋身殖民主義列強的、明治的思想家們。

你們的強者與勝利的理論失敗了。唯有經(jīng)過了一次人間煉獄般的慘敗,你們才能懂得“除了真理,沒有勝者”的理論。冥冥之中的、強大無限的主宰,不會允許一個斷絕他人希望的強國夢,不會成全一種踐踏他人尊嚴與生存的民族前景。若是從“黑船”逼迫開國、民族選擇霸道以來計算,日本的強國夢僅僅做了不足百年。偉大的日本精神、令人憧憬的日本精神,不是被原子彈,不是被黑鐵或物質(zhì)的兇器,而是被精神打敗了。在歷史的真理和永恒的道德面前,日本失敗了。

是的,日本的近代,教我懂得了勝利的渺小。無論我們,無論他們,誰都再無別的前途,唯有自尊與敬人。

張承志:作家。著有《心靈史》《北方的河》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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