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迓(10)

孤獨是生命的禮物 作者:周國平 余秋雨


我忽然一回頭,竟看見祖父站在門背后,他來了多久了,我們?nèi)徊恢獣?,祝生唱的全是悲迓,她唱了《四下河南》《寶蓮燈》和《斷橋》,我沉迷其中,幫著應和鑼鼓,咣起咣起咣起,咣切咣切咣咣切——我驚訝得合不攏嘴,祖父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朝我們走來,祝生收起長袖,挑釁地看著祖父,看這光景,祖父沒有暴跳如雷,似乎不會責罵我們了。我們的祖父戲唱得好,一生被人捧著,有著可怕的壞脾氣,但是素來溺愛我們姐妹,按他的說法是,這兩女娃心氣高,任誰也買不動。我姐姐唱戲的天才被祖父發(fā)現(xiàn)了,他如獲至寶,在那個時候,祖父就已經(jīng)感嘆,楚劇后繼乏人。年輕人開始迷戀喇叭褲和錄音機,跳迪斯科。很多年之后,我做了記者,采訪了市戲曲協(xié)會的會長,這位會長寫了很多關于楚劇的論文,積極探討楚劇的改革與發(fā)展。他長得白白凈凈,有點娘娘腔,一看就是一個戲里人,言談舉止有一種舞臺的做派。他把楚劇的沒落歸結于政府的不夠重視,沒有撥下足夠的資金來發(fā)展。他攤開手優(yōu)雅而無奈地說,沒有錢,能做什么呢。我笑了,搖搖頭嘆了口氣,這般淺薄的言論竟然不如一個已死去多年的老農(nóng)民。我的祖父很早就說,楚劇必將死于農(nóng)村的城市化。不僅楚劇,還有流傳幾百年的習俗、審美,甚至包括西塞方言,所有這些都必將成為楚地的一曲悲迓!如今這個叫塞壬的女子,她過于細瘦的筆,如何能寫出這份沉重與悲壯!

因為悲迓的異質(zhì)植入童年,植入成長,我悲喜皆哭的性情緣于楚地,緣于那個叫西塞的地方。我咯血的書寫里,所有的詞根都指向那個叫紅的女孩,那個時候,她只有西塞,只有鄉(xiāng)村,也只有悲迓,然而卻不知憂傷為何物,那些最好的時光只屬于紅。我不知道祖父發(fā)現(xiàn)了天才的姐姐是否有過深深的憂慮,在悲迓的暮光里,竟開出了一朵明艷奪目的鮮花。那一年的大戲,祖父親自上陣跟我姐姐一起排的,唱的是《百日緣》,我一個人坐在高高的樟樹樹杈上,看著前來圍觀的人群,里三層,外三層,看黃老師傅跟他孫女的對手戲。我百無聊賴地晃著小腿,沒有什么能阻擋姐姐要唱戲的決心了。五月十八的晚上,我姐姐平生第一次上了臺,妝是祖母畫的,非常漂亮,眼角向上揚起,兩腮胭紅,額妝是她一直最喜歡的銅錢頭飾,此時的祝生,沒有人能認得她,一入戲,她如同換了一個人,那神采,那通身的氣質(zhì),裊裊婷婷,欲說還羞,宛如被附了體。十五歲,上初中二年級,聽說今天上臺,她班上的老師同學都前來捧場。姐姐在后臺興奮地與同學聊天,她做作地捂著胸口表示好緊張。而我知道她胸有成竹,厚積薄發(fā)。今晚是她的主場。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跟我一樣,在那晚的戲里,我只看見我姐姐一個人在唱,更奇妙的是,我姐姐祝生本人似乎無視他人,把舞臺當成是她個人的專場。大量的改編,身眼手法步,包括唱腔的某些細節(jié)的處理,她把《四下河南》這個傳統(tǒng)曲目唱得既陌生又熟悉,她用從電視上看來的現(xiàn)代舞的技法營造出強烈的舞臺效果,驚聞噩耗,晴天霹靂,如風雨大作般的內(nèi)心悲憤,含冤女趙瓊瑤有了一個嶄新的面目與靈魂。我剛剛完成了小考,歲,我像一個專家那樣讀懂了我姐姐的趙瓊瑤。我相信那個晚上,臺下的老戲迷們一定也讀懂了這個年輕的趙瓊瑤。我一直隱約感受到姐姐祝生身上有一種隱秘的光,平??床灰姡紶枙@鴻一現(xiàn),但是那晚之后,這種光就完全無蔽地敞開了,她向你走來,那就是一個發(fā)光體向你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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