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迓(9)

孤獨是生命的禮物 作者:周國平 余秋雨


祝生的戲是聽來的。每每學會了一段,就拉著我回房間唱給我聽,手眼身法步像模像樣,我吃驚地看著她,她這個人,怎么一唱起戲來,像是變了個人,恍惚間,似乎有一道秘密追光在她頭頂。那通身的氣派是渾然天成的,她仿佛天生就會唱戲。祝生十四歲忽然有了明艷的臉,眉眼漸開,那個夏季,她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古怪而好聞的氣味,很像酵面發(fā)過了頭,有點酸酸的甜腥味,從她身體某個隱秘部位散發(fā)出來,而且她的眼睛很有內容,就是這內容,讓我再也看不懂姐姐了。戲班的行頭、戲服全都由祖父保管,那些碩大、沉悶的黑箱子放在谷倉里,祝生偷來鑰匙帶著我進去,把黑木箱一個一個地打開,樟腦的氣味迎面撲來,我姐姐興奮地抱了我一下,箍得我骨頭都痛了。這行頭,祖父寶貝得要命,一年要曬多次,這些流淌著光的綢緞太金貴了,不好侍候,動不動就長霉點。每次扛到谷場去曬,場面很是壯觀,拿竹竿撐開曬,五彩斑斕的錦緞繡花戲服迎風獵獵翻飛。我對每一件戲服都心生畏懼,它們是有靈的,它們經(jīng)常竊竊私語,念著咒語。我從來不敢靠近,分明感受到它們身上有不可知的邪惡力量,尤其是那種深紫或漆黑的蟒袍,因為靈魂的厚重或者滿腹心事,它們一動不動地掛在竿上,像一張慍怒的眼,我覺得它們有刻意吸走我魂魄的意圖和居心。現(xiàn)在我們兩個置身在這一堆復活的靈魂中,我嚇得緊緊地抓著姐姐,哭喊著我們回去吧。我姐姐猛地甩開我:你這么個惡人,還有怕處?我怔住了,我跟我姐姐自小被大人稱為“瘟神”,作惡無數(shù),經(jīng)常在外面打架惹禍,弄得一身傷回來,下手又狠,姐妹兩個把人家打得遍體鱗傷。我們被大人捉住,雙雙放在谷場大太陽底下曬,小腿肚被麻條刷得血印子一道一道的,我們立在那里不告饒,不挪地,天黑了也不進屋,每次都是大人們妥協(xié),把我們拖進屋里。是啊,我怕什么,黃祝生這惡人不是跟我在一起嗎?

我姐姐挑了件白色滾藍邊的戲服套在身上,她抖抖水袖,然后正色地對我說,紅,你來看看,我是不是比陳××唱得要好。陳××是當時最紅的正旦,唱得好,人很騷,一堆男人圍著她。多少年了,我想起這句話,心里炙炙地痛著,在那樣一個傍晚,我的姐姐身量未足,還未登過臺,她說全西塞沒有一個人比她唱得好。我看著她,只覺得那件白色藍邊的戲服活了過來,有了靈氣,她被趙瓊瑤附了體,在谷倉中間,她的身體開始密集地打旋,然后推開長袖,疾走,收攏,斜甩左肩,半掩面,低首顫音唱道:列位君子啊,淚濕衣袖,趙瓊瑤牽小弟跌跪街頭……這是楚劇《四下河南》中的悲迓部分,開句亮相太驚艷了,我姐姐的聲音純凈,如鶯初啼,然而卻大氣有沉淀感,絲毫沒有初學者的稚拙。她借鑒了舞蹈手法,出場做、打是她獨創(chuàng)的,營造出人物內心悲憤、無奈又無助的情懷。我著迷地看著她,她是那樣陌生,我們天天膩在一起,她如何具備了這一切?俯仰間,我發(fā)現(xiàn)她居然有了一個玲瓏的身段,蓓蕾般,正以百合花的姿態(tài)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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