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村事(2)

我的事 作者:沙克


老家在古時候傍著黃海,土地里鹽堿成分多。冬天的早晨,路上、田埂上、溝坡上和荒地里,盡浮著白花花的一層鹽堿。村民用刀把這層鹽堿連著一層薄土刮下來,回家溶進水里,去掉泥渣就成了硝鹵,可用它來做豆腐、腌菜。

這種鹽堿地土質(zhì)極差,削弱著土壤的養(yǎng)分,種在地里的麥子被腌得發(fā)萎,稀稀拉拉的難有收獲。在日掙工分一毛錢、等雞下蛋換油鹽的日子里,哪有錢買肥料,望天收吧。那時的土地是生產(chǎn)隊的,怎么種地、種得孬好不由自己做主。村民們也就是人民公社的社員們飯都吃不飽,大隊、小隊還搞階級斗爭把農(nóng)民聚到一起開會,揪這個,抓那個,搞什么斗私批修,村民們沒有一點干活的積極性。一九七年全生產(chǎn)隊的夏收近乎災荒,每戶農(nóng)家只分到十幾、二十幾斤小麥,只能靠玉米、山芋和自家?guī)追肿粤舻氐墓喜司S生。你知道一九七年村民們每天吃的是什么嗎?山芋稀飯。農(nóng)婦們把大山芋切成幾塊、小山芋削掉兩個尖尾,放在一大鍋水里煮,等山芋幾乎煮熟了,再把用水攪好的少量玉米糊摻到鍋里攪勻,一會兒一鍋山芋稀飯就煮好了。一家多口人用大碗,就是碗口外沿有一圈藍線的粗瓷碗,有的是裂了口打上圓鐵補丁的,盛上一碗又一碗,撮著嘴唇喝著稀溜溜的玉米粥,咬著燙牙的山芋。這是農(nóng)家日常三餐,最多就是在午餐中外加幾塊玉米餅。至于菜嘛,就是白菜、蘿卜、山芋粉絲之類,還有咸蘿卜干、咸大頭菜。人口多而更窮的農(nóng)家,午餐也沒有玉米餅吃,只吃河水煮山芋和咸大頭菜。

你看所有農(nóng)家孩子的肚子啊,全是鼓鼓的像現(xiàn)在的大老板,肚子里裝著什么油水嗎,告訴你,喝山芋稀飯撐的,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幾泡尿、一泡屎后,他們的肚子里就沒貨了,空墜在那里。我們今天在電視里的國際新聞中看到的非洲小難民,總是滿臉污跡、衣不遮體的樣子,他們赤著腳光著屁股挺著往下墜的鼓鼓肚子,那種景象與我老家的孩子們完全一樣。

荒年,青黃不接的早春,本村有一個叫三塊疤的中年光棍餓死了,外村一個爛紅眼的老年光棍凍死在馬路邊的溝坡上,一個癡呆的七八歲孩子患肺結(jié)核沒吃沒醫(yī)夭亡。

你知道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中,那幾個從鄉(xiāng)下來到部隊營房石光榮家的老少漢子,吃飯的樣子為什么那么兇猛難看,因為餓的,吃一回飽飯不容易啊。

我有父親給我的十塊錢生活費和糧票,奶奶有爺爺?shù)纳倭窟z屬補助費,三叔因是“文革”前初中畢業(yè)生做生產(chǎn)隊的會計,所以家里的日子雖然也清貧,但比起同村的農(nóng)家好了許多。三叔家里也常吃山芋稀飯和玉米餅,但也能吃到黑黑粗粗的小麥面餅,還有白菜、蘿卜、粉絲、槐樹花或薺菜餡的包子,甚至還能吃到豆腐、千張(百葉)、雞蛋之類的菜。你知道村里的孩子吃飯時待在三叔家里不走是什么表情嗎,比現(xiàn)在城市里的真乞丐要可憐十倍,那是餓慌了的饞啊,要命要活的饞,他們眼睛盯著碗碟中的飯菜,嘴唇翕動著,口水一咽一咽的。你可能沒見過誰家吃一頓好飯好菜時,狠著心把別人家饞眼的孩子往門外趕的,我見過不少,但我能理解那些人家的不得已做法。三叔家吃飯時,從來不趕走人家的孩子,相反三叔和奶奶會給這些孩子分點餅,分點包子哄他們回家,不然家里人能吃得下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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