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慘的人生,溫暖的寫作(2)

坐公交車的人 作者:魏微


我能夠想象,她住在上海的那間公寓里,不拘是書桌旁,還是陽臺上,整個身心都打開了,每個毛孔都在呼吸,感覺、聽覺、味覺、嗅覺、自己、世界全連成一片了……即便沒有胡蘭成,這樣的寫作怕也不會持續(xù)太久,她是整個把自己搭進去寫了,兩年已是極限了。

可是這樣也好!張愛玲是,她把一生的精華集中在兩年內揮霍殆盡了,無論是文字的,還是情感的,三十歲以后已是油燈將盡了??墒遣湃A的體現(xiàn)本該是這樣的吧?集中起來才叫綻放,分攤到生命的各個階段,就看不見了,形同沒有。

我曾經(jīng)比較過張愛玲和蕭紅——很多人都愿意把她們作比較——其實這兩人毫無共同點,除了都姓張,都寫得好,都活得慘??墒菍懙侥┮痪?,我突然有點懷疑,什么叫慘呢?誰不慘呢?也許是,并不是因為她們寫得好才活得慘,而是因為寫得好,讀者“發(fā)現(xiàn)”了她們的慘。怎樣的心理???深究下去很可怕的。

就譬如蕭紅,倘若有幸如冰心,去過那樣一種安逸人生——究竟冰心是否安逸,外人又怎知道?不過是猜測罷了——她還能寫出那樣的文字嗎?即便寫出來了,好是好的,讀者還會那樣念記嗎?這世上好的文字太多了,太多都被湮沒了。

想來這是一切文藝女性的悲哀,“人文不分”是她們普遍的歸宿,但凡以才華顯世的,經(jīng)歷立刻被翻出來,翻尸倒骨盡挑惱人的部分來說,像費雯麗瘋了,克洛岱爾也瘋了,伍爾芙投河自盡,普拉斯煤氣自盡,鄧肯風流且死于非命,奧斯丁終生未嫁,嘉寶隱居又是同性戀……總之,一個個都很傳奇,而且下場很慘。究竟未知是才華帶來了噩運,還是噩運使才華得以名世?也許才華之于女性,本身就是一個傳奇、一個魔咒吧?也許中國古話里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竟是有些道理的吧?

本來寫這篇文章,是為紀念蕭紅百年誕辰,寫到這里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蕭紅地下有知,當不會愿意被人這樣紀念吧?統(tǒng)共就那點事兒、那幾個男人,被人唾沫橫飛說了幾十年,幾乎私生活的每一條縫隙都被扒開了,各種假設、可能性……一二三四都做了回答,她整個人已經(jīng)被窮盡了。誰愿意這樣被人嚼舌呢?誰禁得起這樣嚼舌呢?若是因為文字的拖累,我想她一定會后悔她所寫過的,雖然她所寫過的,跟她后來所經(jīng)歷的沒一點關系——可是,真的沒一點關系嗎?

所以我這里不能免俗,終究還是要“扒”一下她的經(jīng)歷。

我曾經(jīng)作過一個設想,就是,蕭紅能否活得稍稍像樣一點?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原因并不在于那幾個男人,而是她身上有一團火,她是自己把自己燒死了。一般說來,蕭紅的生命力是很旺盛的,遠勝于張愛玲,她若不是早逝,恐怕會一場接著一場戀愛談下去的,每一場戀愛都很失望,消停一陣,歡天喜地又談下一場去了。這并不是她不長記性,歸根結底還是身體能量的問題,雖然她的體質又是很差的。

差不多她是靠直覺和本能行事的人,而不是靠頭腦和理智。

她是十幾歲的時候,家里給定的娃娃親,后來祖父一死,父親逼她成親。逃,當然是要逃的,她是“五四”背景下的新女性,逃婚、叛逆、追求個性,幾乎是那個時代年輕人的主流。先逃到北京,后來錢不湊手,又回去了;再逃,這一次未婚夫追出來了,蕭紅與他來到哈爾濱,竟然同居了。為什么要同居呢?不是白逃了嗎?

未婚夫的兄長氣不過,也許是面子上掛不住,一怒之下解除了他們的婚約,蕭紅的反應如何呢?她把夫家的哥哥告了!這一年,蕭紅差不多二十歲。

我后來總在想,我二十歲時在干嗎?會去告狀嗎?應該不會吧,一般女性都不會吧?差不多就是囫圇幾下,不了了之。是軟弱?是膽小?是舍不得把自己砸進去!說到底,可能還是少一點力,蕭紅身上是有力量的,有一股狠勁兒,冷不防就會冒出來,一俟意識到,她自己也嚇著了。

八百多年前,李清照做過同樣的一件事,她把張汝舟給告進牢里去——才新婚三個月,代價是她自己也坐了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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