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要說到的是眼淚。我們冷漠甚至稍稍厭惡地對待老外婆，最主要一個原因就是：她總是哭，總是哭。無論你怎樣對她，她都以哭報之。我們說：“老外婆，該吃飯了。”她就哭，忍都忍不住似的涕淚俱下。我們說：“老外婆，外面下雨了。”她往外面看一眼，抽咽起來。我們說：“老外婆，我回來了！”她眼圈又是一紅，開始掏手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沒有一天不哭的；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她隨時都可以哭起來，無法接受任何觸動似的。鄰居們路過我們家，說：“老外婆好像長胖了點(diǎn)！”她哭。又有人說：“老外婆這么大年齡了，還能穿針做活路啊？”她也哭。手里捏著針，眼淚一串一串地掉。

甚至有人給她說句笑話，她聽懂了，“撲哧”一笑，卻又由這笑聲牽扯出綿綿無窮的哭。邊哭邊笑，也不知是笑是哭。我外婆是急性子，一點(diǎn)也不能理解，也不愿加以理解：“我勒媽哎，誰又惹到起你了？”

她聞言低下頭，哭得更加洶涌，而且邊哭邊極力地遏制，卻越是刻意遏制越遏制不住，越遏制越是挑動更多的脆弱情緒似的。到了最后，哭得都快要暈過去一樣，氣都喘不上來了。

于是，我們沒事便盡量少去招惹她，避免和她交談。盡管這樣，還是免不了一些必需的接觸，比如給她端飯碗，給她倒

馬桶，幫她把衣服換下來洗。每到這時，我們忙得焦頭爛額，她則哭得肝腸寸斷。外婆心情好時，還慢言細(xì)語勸慰一番——當(dāng)然，不但沒效果，還會

起到反效果。

心情不好時，平日里積下的對生活的不堪忍受就會趁勢全面爆發(fā)出來：“媽哎，你咋子了嘛你？我們又哪們?nèi)痰狡鹉懔?？是沒給你吃哩還是沒給你穿哩？？隔壁子聽到起好不好聽嘛？！還想到起我們又哪們對你了?？迋€啥子嘛？硬是惱火不盡……”

有一次她直接大喊：“你哭吧，哭吧，沒得哪個憐憫你！哭死頂多

我們也哭你一場……”當(dāng)時的我也覺得很煩，心里埋怨不休，也垮著個臉一聲不吭。老外婆只是深深地陷在竹椅里，低著頭，孤獨(dú)地哭，越發(fā)哭得不

可收拾，渾身顫抖。   

因為老外婆是烈屬（她僅有的兩個兒子全死在朝鮮戰(zhàn)場上），年齡又那么大，逢年過節(jié)的，總會有電視臺來采訪，縣領(lǐng)導(dǎo)來慰問。居委會也會帶著東西來探望。當(dāng)然，這些又會惹得老外婆大哭一場。我們倒都覺得那時候才是應(yīng)該哭的時候，很能渲染氣氛，搞得大家都很感動。

但平時那樣就難以理解了，非常想不通。

她為什么總是哭呢？為什么忍受不了任何觸動呢？像是沒有界線的事物，像是散開了的，無邊無際地散開了的，沒有命運(yùn)的事物。像是汪洋中的小舟——那汪洋便是她的哭泣。像是感覺里時刻裹藏著一根尖銳的針。像是感覺偏狹了，除了使之哭泣的悲傷，便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一個沒有行動能力、沒有意愿的老人，是不是就成了悲傷的割據(jù)地？悲傷時，不是為悲傷而悲傷，而是為著生命的漸漸停止而無可適從？我所能感知的只是，這悲傷，絕不是她情感的產(chǎn)物，而是一種巨大的外力所強(qiáng)加的。

她整個人是那樣地弱，毫無氣息一般。“哭”簡直成了她活著的唯一氣息。那么洶涌的眼淚，那么強(qiáng)烈的反應(yīng)，反復(fù)滌蕩著她衰老的身子，和她沉甸甸的、旺盛的記憶。她不能奔跑，不能流暢地表達(dá)，不能站起來筆直地選擇生活，甚至不能控制一場哭泣。她在我們的輕蔑和厭倦中維持呼吸，放棄自我，等待——同我們一同等待——最后時刻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