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報應(yīng)5

走夜路請放聲歌唱 作者:李娟


關(guān)于燜米飯這件事,在后來的歲月里一直縈然在懷。慢慢地,越回想,明白得越多,感激越多。她是在為我燜米飯——她的確是完全為了我才這么做的。因為她沒有牙,從來不能吃硬的米飯,只能喝稀飯。而熬稀飯的話,得不停地守在灶臺邊照應(yīng)著,她沒有能力做到。

她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起身,扶著竹幾、凳子,一點一點挪到爐灶邊,再慢慢地摸著米缸和水瓢,往鍋里添米注水。又慢慢地捅開煤火,火光一點點竄動,水燒開了,水汽蒸騰。她努力彎下腰,蓋上爐門,轉(zhuǎn)以小火繼續(xù)燜。天還沒亮,灶膛之火閃耀著奇妙的紅光,映在她百年的面龐上,黑暗中忽明忽暗地晃動著,而她一動也不動——那樣的情景,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感覺到的最刻骨銘心的寂寞。

老外婆死了,沒人能證明那樣的情景真的曾經(jīng)存在過,也再也沒人能那般對我——盡自己的一切努力,微弱地,微弱地對我——不僅只是對我,同時也在是對生命微弱地,微弱地,提出要求。

我和外婆都驚嘆著那樣的米飯,嘖嘖稱奇。鄰居們聽說癱瘓了十幾年的老外婆還能做飯,更是驚訝,都跑來看。都奇怪這飯是怎么燜的,火候怎么掌握的?為什么鍋巴會這么完整、好看?

我常常想,她死后,這種燜米飯的奇特做法算是失傳了,靜靜地,永遠(yuǎn)地……連同她一生的故事和情感。而后者一定是更為博大豐蘊的,如汪洋一般,如群山一般。當(dāng)她癱坐在竹椅上,接受我們的漠視,當(dāng)她努力地,就著剁碎的咸菜一口一口吞咽著稀飯——她心中可有回憶?這回憶是否江河奔涌般浩浩蕩蕩?

因為老外婆始終待在家里,我們出門從來不用鎖門的。我們很輕易地,一腳就跨到了外面,如魚得水般進(jìn)入陽光中,做各種事情。當(dāng)我們回到家,家里的寂靜是那樣濃重黏窒,老外婆軟軟地靠在竹椅上,看著對面一米遠(yuǎn)空氣中某點,目光在那一帶渙散開去。她對面的木柜悄悄裂開細(xì)微的縫隙。很多年后這木柜突然松散開來,坍塌一地……我知道那是被老外婆看壞的,它忍受不了老外婆的毫無內(nèi)容的注視,忍受不了這注視始終停止在它與老外婆之間的空氣里,從未曾抵達(dá)過自己……老外婆死后,它又忍受不了從此之后再也沒有這注視。

我們也忍受不了再也沒有老外婆的注視——此生再無機(jī)會……

在更早更早的一些日子里,外婆還會把老外婆背出長長的巷子,背到外面,讓她看看亍沿上的情景。可是后來再也沒有這樣做了,因為老外婆自己不愿意出去了。怎么勸都沒有用,只是哭,只是一個勁兒哭。后來,我們想,她大約是真的不愿意出去,就再也不去勉強(qiáng)什么了。

不知道那時她想到了什么。也許從那時起,她便決意要死去,再也不愿滋生額外的生的樂趣,再也不愿給他人增添額外的負(fù)擔(dān)了。那時我外婆快八十歲了。我還不到十歲。她整天坐在那里,為了方便梳頭,剪了短發(fā)。身上穿著青灰色的斜襟罩衫,裹腳布一直纏滿小腿。膚色蒼白,神情遙遠(yuǎn)。

而每當(dāng)我們從外面回來——無數(shù)次地從外面回來,一腳跨進(jìn)門檻看到的這幕情景……這情景一次次地不停累積著,直到老外婆去世,又直到她去世后的很多年……才轟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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