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返哥廷根(4)

莫問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 作者:季羨林


現(xiàn)在我們又會面了。會面的地方不是在我所熟悉的那一所房子里,而是在一所豪華的養(yǎng)老院里。別人告訴我,他已經(jīng)把房子贈給哥廷根大學(xué)印度學(xué)和佛教研究所,把汽車賣掉,搬到這一所養(yǎng)老院里來了。院里富麗堂皇,應(yīng)有盡有,健身房、游泳池,無不齊備。據(jù)說,飯食也很好。但是,說句不好聽的話,到這里來的人都是七老八十的人,多半行動不便。對他們來說,健身房和游泳池實際上等于聾子的耳朵。他們不是來健身,而是來等死的。頭一天晚上還在一起吃飯、聊天,第二天早晨說不定就有人見了上帝。一個人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心情如何,概可想見。話又說了回來,教授夫婦孤苦零丁,不到這里來,又到哪里去呢?

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教授又見到了自己幾十年沒有見面的弟子。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動,又是多么高興,我無法加以描繪。我一下汽車就看到在高大明亮的玻璃門里面,教授端端正正地坐在圈椅上,他可能已經(jīng)等了很久,正望眼欲穿哩。他瞪著慈祥昏花的雙目瞧著我,仿佛想用目光把我吞了下去。握手時,他的手有點兒顫抖。他的夫人更是老態(tài)龍鐘,耳朵聾,頭搖擺不停,同三十多年前完全判若兩人了。師母還專為我烹制了當(dāng)年我在她家常吃的食品。兩位老人齊聲說:“讓我們好好地聊一聊老哥廷根的老生活吧!”他們現(xiàn)在大概只能用回憶來填充日常生活了。我問老教授還要不要中國關(guān)于佛教的書,他反問我:“那些東西對我還有什么用呢?”我又問他正在寫什么東西。他說:“我想整理一下以前的舊稿;我想,不久就要打住了!”從一些細(xì)小的事情上來看,老兩口的意見還是有一些矛盾的。看來這相依為命的一雙老人的生活是陰沉的、郁悶的。在他們面前,正如魯迅在《過客》中所寫的那樣:“前面?前面,是墳。”

我心里陡然凄涼起來。老教授畢生勤奮,著作等身,名揚四海,受人尊敬,老年就這樣度過嗎?我今天來到這里,顯然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一旦我離開這里,他們又將怎樣呢?可是,我能永遠(yuǎn)在這里待下去嗎?我真有點兒依依難舍,盡量想多待些時候。但是,千里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我站起來,想告辭離開。老教授帶著乞求的目光說:“才十點多鐘,時間還早嘛!”我只好重又坐下。最后到了深夜,我狠了狠心,向他們說了聲:“夜安!”站起來,告辭出門。老教授一直把我送下樓。送到汽車旁邊,樣子是難舍難分。此時我心潮翻滾,我明確地意識到,這是我們最后一面了。但是,為了安慰他,或者欺騙他,也為了安慰我自己,或者欺騙我自己,我脫口說了一句話:“過一兩年,我再回來看你!”聲音從自己嘴里傳到自己耳朵,顯得空蕩、虛偽,然而卻又真誠。這真誠感動了老教授,他臉上現(xiàn)出了笑容:“你可是答應(yīng)了我了,過一兩年再回來!”我還有什么話好說呢?我噙著眼淚,鉆進(jìn)了汽車。汽車開走時,回頭看到老教授還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活像是一座塑像。

過了兩天,我就離開了哥廷根。我乘上了一列開到另一個城市去的火車。坐在車上,同來時一樣,我眼前又是面影迷離,錯綜紛雜。我這兩天見到的一切人和物,一一奔湊到我的眼前來;只是比來時在火車上看到的影子清晰多了,具體多了。在這些迷離錯亂的面影中,有一個特別清晰、特別具體、特別突出,它就是我在前天夜里看到的那一座塑像。愿這一座塑像永遠(yuǎn)停留在我的眼前,永遠(yuǎn)停留在我的心中。

1980年11月在西德開始

1987年10月在北京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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