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章用(1)

莫問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 作者:季羨林


我一直到現(xiàn)在還不能相信,他竟撒手離開現(xiàn)在的這個世界去了。我自己的生命雖然截止到現(xiàn)在還說不上怎樣太長,但在這不太長的過去的生命中,他的出現(xiàn)卻更短,短到令人懷疑是不是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回事。倘若要用一個譬喻的話,我只能把他比作一顆夏夜的流星,在我的生命的天空中,驀地拖了一條火線出現(xiàn)了,驀地又消逝到暗冥里去。但在這條火線留下的影子卻一直掛在我的記憶的絲縷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隔了幾年了,忽然又閃耀了起來。

人的記憶也是怪東西,在每一天,不,簡直是每一剎那,自己所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中,在風起云涌的思潮中,有后來想起來認為是極重大的事情,但在當時看過想過后不久就忘卻了,費很大的力量才能再回憶起來。但有的事情,譬如說一個人笑的時候臉部構成的圖形,一條柳枝搖曳的影子,一片花瓣的飄落,在當時,在后來,都不認為有什么不得了;但往往經(jīng)過很久很久的時間,卻隨時能明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因而引起一長串的回憶。到現(xiàn)在很生動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壓迫著我想到俊之(章用)的,就是他在談話中間靜默時神秘地向眼前空虛處注視的神態(tài)。

但說來已經(jīng)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六年前的深秋,我從柏林來到哥廷根。第二天起來,在街上走著的時候,覺得這小城的街特別長,太陽也特別亮,一切都浸在一片白光里。過了幾天,就在這樣的白光里,我隨了一位中國同學走過長長的街去訪俊之。他同他母親賃居一座小樓房的上層,四周全是花園。這時已經(jīng)是落葉滿地,樹頭雖然還掛了幾片殘葉,但在秋風中卻只顯得孤伶了。那一次究竟說了些什么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似乎他母親說話最多,俊之并沒有說多少。在談話中間靜默的一剎那,我只注意到,他的目光從眼鏡邊上流出來,神秘地注視著眼前的空虛處。

就這樣,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給我的印象是頗平常的;但不知為什么,以后竟常常往來起來。他母親人非常慈和,很能談話。每次會面,都差不多只有她一個人獨白,每次都感覺不到時間的逝去,等到覺得屋里漸漸暗起來,卻已經(jīng)晚了,結果每次都是倉倉促促辭了出來,摸索著走下黑暗的樓梯,趕回家來吃晚飯。為了照顧兒子,她在這離開故鄉(xiāng)幾萬里的寂寞的小城里陪兒子一住就是七八年,只是這一件,就足以打動天下失掉了母親的孩子們的心,讓他們在無人處流淚,何況我又是這樣多愁善感。又何況還是在這異邦的深秋呢?我因而常常想到在故鄉(xiāng)里萋萋的秋草下長眠的母親,到俊之家里去的次數(shù)也就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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