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章用(2)

莫問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 作者:季羨林


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說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說。有誰見過未來派的畫沒有?這小城東面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一幅未來派的畫。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絢爛。只說黃色,就數(shù)不清有多少等級,從淡黃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黃,參差地抹在這一片秋林的梢上,里面雜了冬青樹的濃綠,這里那里還點綴上一星星的鮮紅,給這慘淡的秋色涂上一片凄艷。就在這林子里,俊之常陪我去散步。我們不知道曾留下多少游蹤。林子里這樣靜,我們甚至能聽到葉子辭樹的聲音。倘若我們站下來,葉子也就會飄落到我們身上。等到我們理會到的時候,我們的頭上肩上已經(jīng)滿是落葉了。間或前面樹叢里影子似的一閃,是一匹被我們驚走的小鹿,接著我們就會聽到窸窣的干葉聲,漸遠(yuǎn),漸遠(yuǎn),終于消逝到無邊的寂靜里去。誰又會想到,我們竟在這異域的小城里親身體會到“葉干聞鹿行”的境界?但這情景都是后來回憶時才覺到的,在當(dāng)時,我們卻沒有,或者可以說很少注意到——我們正在熱烈地談著什么。他雖然念的是數(shù)學(xué),但因為家學(xué)淵源,中國舊文學(xué)的根底很深,作舊詩更是經(jīng)過名師的指導(dǎo),對哲學(xué)似乎比對數(shù)學(xué)的興趣還要大。我自己雖然一無所成,但因為平常喜歡瀏覽,所以很看了些舊詩詞,而且自己對許多文學(xué)上的派別和幾個詩人還有一套看法。平時難得解人,所以一直悶在心里,現(xiàn)在居然有人肯聽,于是我就一下子傾出來??戳怂c頭贊成的神氣,我的意趣更不由地飛動起來,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世界,連自己也忘記了。往往是看到樺樹的白皮上已經(jīng)涂上了淡紅的夕陽,才知道是應(yīng)該下山的時候。走到城邊,就看到西面山上一團(tuán)紫氣,不久天上就亮起星星來了。

等到林子里最后的幾片黃葉也落凈了的時候,不久就下了第一場雪。哥城的冬天是寂寞的。天永遠(yuǎn)陰沉,難得看到幾縷陽光。在外面既然沒有什么可看,人們又覺得爐火可愛起來。有時候在雪意很濃的傍晚,他到我家里來閑談。他總是靠近爐子坐在沙發(fā)上,頭靠在后面的墻上。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大半談的仍然是哲學(xué)宗教上的問題;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轉(zhuǎn)到中國舊詩上。他說話沒有我多。當(dāng)我滔滔不絕地說著的時候,他只是靜靜地聽,臉上又浮起那一片神秘的微笑,眼光注視著眼前的空虛處。同我一樣,他也會忘記了時間,現(xiàn)在輪到他摸索著走下黑暗的樓梯趕回家去吃晚飯了。

后來這情形漸漸多起來。等到我們再聚到一起的時候,章伯母就笑著告訴我,自從我到了哥廷根,他兒子仿佛變了一個人,以前同他母親也不大說話,現(xiàn)在居然有時候也顯得有點兒活潑了。他在哥城八年,除了間或到范禹(龍丕炎)家去以外,很少到另外一位中國同學(xué)家里去,當(dāng)然更談不到因談話而忘記了吃晚飯。多少年來,他就是一個人到大學(xué)去,到圖書館去,到山上去散步,不大同別人在一起。這情形我都能想象得到,因為無論誰只要同俊之見上一面,就會知道,他是孤高一流的人物。這樣一個人怎么能夠同其他油頭粉面滿嘴里離不開跳舞電影的留學(xué)生們合得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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