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愛情中過于強調(diào)忠貞意義的男男女女，就像試圖在從不停歇的湍急水流中摁住一只浮球，那么艱難與徒勞。《洛麗塔》里的中年男子被自己無比強烈而忠誠的情欲感動得顫抖，稱“洛麗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而他維持這段關(guān)系的唯一辦法，就是希望少女洛麗塔永遠不要長大，因為當(dāng)她長大，她就會對外面的世界和其他男人有了好奇，他也就離失去她不遠了?？墒撬K究會長大，他也終究會失去她?！洞竺鲗m詞》也寫了一個“癡情”男人的悲劇，這個英俊的男人與妻子感情篤深，卻因太平公主看上了自己，被迫與妻子分離，幾年之后，他自殺了，不是因為思念亡妻，而是因為他不能容忍自己竟然違背了誓言，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太平公主——這個曾經(jīng)謀殺他忠貞愛情的仇敵。他活著的意義，原本是對抗太平公主，彰顯“堅貞不屈”的愛情，而愛上她，就摧毀了他賴以生存的價值觀。

相比起情欲的多變，有一樣?xùn)|西可以讓忠誠更恒定，那就是義氣。講義氣的人，多少有點英雄情結(jié)，無論是男英雄還是女英雄，都看重承諾與信義。這種義氣通常產(chǎn)生于有共同經(jīng)歷（特別是不足與外人道的經(jīng)歷）的人之間，這種共同經(jīng)歷形成了強韌的紐帶，維系了忠誠的友誼。比如創(chuàng)業(yè)團隊中的稱兄道弟，即使面臨其他利益誘惑也要保持對哥們的忠實。又比如早年貧寒、后來發(fā)跡的夫妻，因為體恤對方吃過許多苦，多年以后情欲或許不在，但義氣仍然深厚，心里充滿憐愛，也會是一段穩(wěn)定的感情和婚姻。不過，我們必須得承認，嚴(yán)肅的義氣往往會輸給靈活的欲望。

回到那個下午，我畢竟有點無聊，于是抱著流點廉價眼淚的想法，看了《忠犬八公的故事》。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一個賺取廉價眼淚的故事，這里面的忠誠也絲毫不廉價。

那只叫“八公”的日本秋田犬根本不是普通的寵物，它才不會像其他的狗那樣屁顛屁顛地去接飛盤，它也沒有寵物常有的奴性，僅僅貪戀食物與庇護。它是挑選主人的，它要挑選能理解它的主人，不強求它接飛盤的主人，和它有心靈感應(yīng)的主人。為了這樣一個主人，它可以離開他人舒服的賜予，十年如一日地流浪與等待。這故事，更像中國古代“高山流水”傳說的翻版：伯牙彈了幾十年的琴，只有鐘子期聽出了其中的高山與流水。得到了這樣深刻的理解，伯牙在鐘子期死后，感嘆“世上再無知音”，于是破琴絕弦，終身不再彈琴。這樣決絕的情深義重，沒有愛情中常有的戒指和誓言，沒有外物的捆綁，卻是堅不可摧的信仰。

當(dāng)我們說愛時，很多人想到的是“被愛”，當(dāng)我們強調(diào)忠誠時，很多人想到的是“被忠誠”。我們時常因為逃離不了的孤獨和脆弱而被“恒久的愛”感動得痛哭流涕，才不管這是不是真的。可是，如果我們肯誠實地觀察一下自己的內(nèi)心——那詭異的變化，就不會對絕對忠誠那么執(zhí)拗。

情欲多變，義氣也不是一輩子的事，在這上面強求至死不渝的忠誠，都是水中撈月。更何況，許多看似感人的忠誠，都建立在恐懼和控制之上。這世上唯有一種忠誠，雖然并不絕對牢固，卻因為享有了自由而生機盎然，并帶來深沉而持久的幸福。這就是兩個個體之間魂牽夢繞的深刻理解，就是那種“你在的時候，我們因彼此看見而活得更完整；你不在的時候，我也帶著這份你懂的完整而繼續(xù)懷念你，仿佛你從未消失過”的聯(lián)結(jié)。只有遠離強制和煽情，這樣的忠誠才可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