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鐘叔河先生(5)

眾說鐘叔河 作者:張中行 朱正


鐘叔河已從岳麓書社總編輯的位置上退下來了,獨自搞了個“晚清士大夫?qū)ξ餮笫挛镏J(rèn)識”的課題,同時編輯一套洋洋六百萬言的《周作人文類編》。不用說,都是些須得耐心與安心才能操作的事。因聽說他曾兩次輕度腦血栓形成,我問起他的健康狀況。他說:“還好,就是住在八樓活動太少。”我說:“你可以下去散步,旁邊不就是烈士公園嗎?”他說:“我最不愛傍晚時去公園散步,碰到的全是跟我一樣為茍延生命鍛煉身體的老年人,彼此看見就像照鏡子,相互提醒日子不多了。所以我寧肯去前邊看工人修路,那地方塵土飛揚亂哄哄的,但我覺得氣氛比公園好得多。小時候我就愛看人做工,家里請了木匠我整天守住看?,F(xiàn)在老了,還一樣,想看別人建造點什么才開心。”他拿出書柜里一只做得十分精致方正的木工刨子,介紹說是他親手制作的,又指著客廳墻上兩米長的一幅《清明上河圖》,很得意地說,這其實是一本臺灣出版的掛歷,他精心裱糊之后掛在這兒唬人。這些物品的制作當(dāng)然與他寧愿看人修路的行為非常吻合,而且全都與他人老之將至?xí)r節(jié)的感覺和心境大相徑庭。對人生三大階段,鐘叔河有他的劃分法則:年輕人幻想明天,中年人注重今天,老年人靠回憶昨天生活。就他本人而言,二十六歲那年被打成“右派”,他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幻想的時代,提前進(jìn)入中年;五十歲平反改正之后,一頭扎入歷史的回顧與思考之中,實際上進(jìn)入了老年。

回海南之后,給鐘老前輩寫過一封短信,交代他托付我的一件小事。他回信竟寫錯了我的名字。我看著那些字,覺得較之記憶中規(guī)整的鐘體零亂了許多。鐘老前輩到底老了,顧不上處處精致??稍谛诺哪┪?,他夸獎海南作協(xié)的信封蠻氣派的,這句話又讓我覺得,他還能寄審美眼光于信封一類的細(xì)枝末節(jié),還有很高的興致發(fā)現(xiàn)和享受生活。一個經(jīng)磨歷劫之后提前進(jìn)入老年的學(xué)人,真正步入老年時,反而保持童心未泯的熱情,也是件令人稱奇的事情。

鐘叔河預(yù)告說,《周作人文類編》將是他經(jīng)手編輯的最后一套書,從此便要金盆洗手了。對周作人的學(xué)識,他極盡佩服之辭。他說:“周作人是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最早一個知識分子。”我就此請教他:士大夫與知識分子究竟區(qū)別何在?他解釋說,知識分子的英文本義,是參與社會文化活動具有獨立人格的思想者,而中國的士大夫,是一些依附于統(tǒng)治階級的讀書人,不能形成獨立的階層。他認(rèn)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應(yīng)該是以知識自食其力,不必依附什么人而獨立存在的階層。鐘叔河是否從年輕時代起,便矢志當(dāng)一名名副其實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為保持自身的獨立人格才不幸落難的呢?縱觀他的大半生經(jīng)歷,也許真是如此。

(原載一九九四年三月《今日名流》。收入本書時,經(jīng)作者同意作了必要的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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