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鐘叔河先生(2)

眾說鐘叔河 作者:張中行 朱正


一九五七年,二十六歲的鐘叔河被劃成“右派”,清除出《湖南日報》社記者隊伍(據(jù)說這家報社有百分之四十六的編輯記者被劃為“右派”),一來二去混成了一名街辦工廠描圖員。可嘆的是這份低就的差事他也沒能混下去,“文革”中他“堅持反動思想,散布反動言論,攻擊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行為被究辦,公安局的人有一天在繪圖桌旁邊給他戴上一副手銬,結果被判刑十年。

“判刑總得要‘材料’,我猜想它會出自于誰呢?”鐘叔河說。

“猜到了?”

“當然。”鐘叔河回想當年的感受時,眨著有點三角亦有點肉泡的眼睛,對自己的判斷很滿意的樣子。

一九九三年,距離鐘叔河被捕的日子已經(jīng)二十三年的一天,我去拜訪他的時候,鐘叔河給我看了一封信。一個老年人用很耐看的筆跡及很親切的口吻,在信中向鐘叔河報告自己住院醫(yī)病的見聞,包括其妻如何認為他裝病云云,件件娓娓道來,挺有幾分意思。“就是這位老兄扛不住,交代了他們需要的一些‘材料’。”沒想到鐘叔河這樣介紹寫信的老朋友。這不由得叫人吃驚。

“你完全原諒了他?還同他保持來往?”

“我原諒他是因為他并沒有由于交出‘材料’得到什么好處,相反他受到的打擊比我還要重。這叫我有點同情他。我認為他的坦白交代也并非出于犧牲別人保全自己之心,不過是性格軟弱造成的。他膽子小,一問就什么都招了。我自己不是在肅反運動中也不負責任地傷到過朱正么。他一直很落魄,想自費出本舊體詩詞,還得動心思拍賣舊時戀人贈送的一塊手表。結果猶豫來猶豫去,書號漲價手表降價,書到底沒出成。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對當年的行為他其實也很后悔,反正牢已經(jīng)坐完了,怪罪他也沒有什么意思。”而且正是這個人的行為與遭際讓鐘叔河對現(xiàn)實動了憤懣之情,同時產生出琢磨它琢磨歷史的念頭。

我無法憑經(jīng)驗想象,鐘叔河是怎樣與一個這樣“傷到過”自己的人繼續(xù)做朋友的。也許這在一個研究歷史研究得頗為通透的人來說,只是一件隨緣而造的事。

“我戴著手銬乖乖跟著他們走。在街上,我走得很慢,很想讓個熟人看見我,也好給我家里報個信兒。結果沒碰上。”就這么著鐘叔河于一九七○年被捕,手指上沾著墨水,胳膊上戴著袖套,關入長沙市左家塘看守所,直至一九七一年五月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判刑十年,轉送勞改隊。

按照通常的慣例,我們在聽一個歷盡苦難的朋友述說他的過去時,需要抱一種深切的同情,并隨時準備給予必要的安撫,但跟鐘叔河談話不需要如此。鐘老前輩回憶看守所和勞改隊的生活時,從來不曾凄凄慘慘,相反還有一點津津樂道。這似乎有些反常,也體現(xiàn)了他的與眾不同。他大概很愿意讓更多的人知道,那些讓他刻骨銘心的記憶,也令所有的人不可思議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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