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說不清從什么時候起，對數(shù)字產(chǎn)生了莫名其妙的迷戀，尤其是數(shù)字和某個年代相連的時候。有人說，當(dāng)一個人由喜歡向前看轉(zhuǎn)化成向后看的時候，這個人就老了。我不承認(rèn)自己老，但有時回望過去的愿望，會不可遏止地涌上心頭。羅大佑喜歡用數(shù)字來命名他的作品，比如《戀曲1980》等。每當(dāng)我想起我的青春的時候，就會想起1980這個數(shù)字，這四個數(shù)字宛若四件蒙塵的青銅制品，虛指彈磕，會在歲月的深處發(fā)出幽深縈耳的指音。

對我來說，1980是個不確切的年份。我不知道那年具體居住在什么地方——年少時大家庭的顛沛流離讓我習(xí)慣了懵懵懂懂隨著大人，在并不算大的縣城里將一個破爛的家四處搬來搬去。也不知道那年在我身上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有沒有招惹鄰居家的狗，被它追得滿巷子亂竄，有沒有暗戀同班的女生，在課堂上發(fā)呆。

在1980年代的某一年，我的一個嬸子騎著自行車帶我去縣城里，在亂糟糟的街道邊上，停車進了一家音像店，買了兩盒磁帶，我忘記了是誰的，但無外乎鄧麗君、張薔、張行或者遲志強這幾個人?；丶业臅r候，嬸子將磁帶放進她陪嫁來的錄音機里，一遍遍地聽。那是屬于她的青春年代，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成了奶奶了。每次回老家，她仍然會叫我的小名，“小浩，”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被當(dāng)眾叫出乳名，還有什么能比這更讓人羞赧的嗎。

我有兩個要好的朋友，一個叫建建，一個叫小軍。建建小的時候肺有毛病，但這并不能阻止我們在曠野里偷偷共喝一瓶啤酒，抽一支香煙。那時我們晃蕩在街頭的每一個工地里，揀拾廢棄的鋼筋鐵塊，然后去書店換來可以消磨幾個下午時光的圖書。

小軍在某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夜晚離家出走，我們隨著大人穿梭整個縣城尋找他的蹤跡，在露天商場的柜臺底下，我看見了他，露出了一雙晶亮的眼睛。但我沒有暴露這個秘密，許多年過去，這一幕常讓我為曾經(jīng)存在的友情而心頭蕩漾溫暖。

1980年代末期，偏遠的縣城，流行音樂剛剛席卷而來，男青年穿著喇叭褲，女青年們?nèi)ヂ短煳鑸鲞€很羞澀，街頭流氓還沒那么囂張，廣播喇叭經(jīng)常播出治安通知，法院門前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貼出一張槍斃某某人、某某人的公告，公告前面的讀者，走了一圈，又來了一圈。

電影院經(jīng)常有外地的歌舞團來演出。演出開始的時候大禮堂門前人潮洶涌，多是穿著肥大褲子留著郭富城發(fā)型的小混混。禮堂經(jīng)理高舉著擴音喇叭嘶聲高喊著，“請排好隊?wèi){票入場，請排好隊?wèi){票入場?！毙』旎靷兗葲]錢也沒耐心排隊，起了哄一次次用人潮沖擊剪票處的幾個面色嚴(yán)峻的中老年婦女，通常在演出前開始的幾分鐘，欄桿終于承受不住擠壓轟然倒塌，被荷爾蒙燒昏了頭的混混們?yōu)a堤洪水般涌了進去。禮堂里高音喇叭播放著渾濁的音樂，空氣里彌漫著嗆人的香煙煙霧，座椅上或坐或站擠滿了人，過道上也擠滿了人，不時有婦女和孩子被踩到或擠著而發(fā)出尖利的叫罵和哭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