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狗的雕像(3)

把黑夜點燃 作者:張承志


70年代初,草地上很盛行這一套。成群結(jié)隊到了一家門口,進門后熱熱鬧鬧地扯皮,氣氛快活融洽。而主人多是四類分子、牧主富牧——貴客臨門趕緊張羅還唯恐不及,誰還會去計較微乎其微的心理!我曾在一篇小說中寫到過這種天天迎接欺主之客的人,他每個月打發(fā)這些來客要用一二百斤糧食(《北望長城外》)。不用說,這一套是輪不到我家的,因此那時和以后很久我都沒有認真思考過人性的這一面。

我住的阿洛華哥家輪上的,是近似歧視的一種交往。我當時只是極端地反感,但是狗咬刺猬無處下嘴,像那個在澀谷賣唱的拉美小伙子一樣。然而,老狗吉里格可是不管有刺無刺,該下嘴就下嘴。它老透了,老得失去一切判斷和分析的能力,老得鼻頭眼睛黏糊糊分辨不清,它只憑一個大致的好惡,并且本能地行動。

那一天是個晴天,羊群疲憊地走不遠便大嚼起來。中午我哥來換我回家喝茶,我就離開了羊群。

拴馬時看見牧民A的馬,配著他漂殼的銀鞍。我進了包,看見額吉正在招待A喝茶。我端起茶碗順便坐在門檻上,和A問答了幾句。

這一天的A和往常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喝著茶,扯扯天氣膘情,草場營盤,半個時辰后他告辭了。

吉里格突然一口咬住了他的腿。

A慘叫(該說是驚叫)時,我們都沒有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向蹲踞在氈包南線面對遼闊原野的吉里格,不知什么時候守候在門口,而且似乎等候一般把大黑腦袋緊湊著門檻。很久以來,它不吠叫了,有時無緣無故地低吼幾聲,嗓音濃濁,分辨不清它的心情。它悶聲悶氣就是一口,咬住了A剛剛邁出門檻的靴子。

我反應(yīng)過來以后馬上想到的是:A不會受傷。吉里格的牙齒已經(jīng)全壞了,以前我也曾被它咬過一次,氈靴筒上只被它的牙嵌出幾個小坑。但是,A似乎受了不可思議、無與倫比的巨大驚嚇和摧殘,他好像被咬漏了腦殼,那藏著已經(jīng)很久的邪惡一下子泄了出來。

他掄起馬棒打狗時,我的嘴角還殘留著一點笑,額吉甚至還帶著歉意地替他呵斥吉里格。“滾開!……你這瘋狗!……打,狠狠地打!”額吉喊著。

但是,打狗的客一旦動了手,就不僅僅只想出一下氣或挽回一點面子了。A打了幾棒以后,發(fā)生了一個倏忽間的變化,他動怒了,決心要打個痛快,打出威風來。

我特別記牢了這個瞬間閃過的變化。這就是那種誰都知道、但誰也不說出來的真實。A與我家住得太近了,他和我哥的往來太頻繁了,草原上今冬階級復(fù)查的風刮得太緊了,四下里議論我們這個包的時候那敵意太明顯了。A并不是自動與我們住得這么近,草場是官們劃分的。他和我哥并不是朋友,接觸多只是因為住得近。他是無可爭辯的貧牧成分,他犯不著讓那股蔓延的敵意也沾上自己的身。我牢牢看清了他要抓住這個碴口與我家來一場矛盾糾紛,尤其今天是晴天,家里只有老太婆一個人。

一兩分鐘之后,A怒吼的詞匯已經(jīng)變成“殺”,他咆哮著:—定要殺了老狗吉里格。

他掄圓了馬棒(烏珠穆沁的鞭子都有一截圓木棒,有些人則用長馬棒當鞭子),瘋狂地打狗了。吉里格看不清楚,所以躲閃很慢。棒子重重打在老狗的肉體上,發(fā)出噗噗的鈍聲,狗看不見,便不躲閃,我聽見它喉嚨里咕嚕嚕地低聲吼著,聲音又粗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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