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路越梅關(4)

把黑夜點燃 作者:張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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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是瀏覽文天祥的史事詩篇,我卻慢慢讀出了一個地理的道理:古代的交通,本質上要依仗水路。

陸路甚至渴水以成絕域的絲綢之路,雖然有,但卻是不得已而行之。古代的一切運送乘載、長旅近游,都不僅盡量靠近和沿著河床蜿蜒道路,而且盡量地直接利用最天然的路——河流。

河是最好的路,船是最大的車。九頭牛兩只虎能馱載多少?比不上一條船。一條通暢的河道能運輸多少?能養(yǎng)活一個王朝、能供給一場戰(zhàn)爭。

直至近代隨著蒸汽火車與載重卡車來臨之前,水道是最原始最基本的路、交通幾乎就是河流的基本現象,衍續(xù)了多少朝代時間。鐵道和高速公路是古典道路的破壞者;它們一出現,就背離了河道,與河流分道揚鑣,最終它們消滅了古道路。

人總在無休止地修路。為了什么?為了路好。但只有水路光滑無坎坷,只有水路可得風推水浮之助力。哪怕上水逆流人拉纖拽,只有水路才能負重運載。一條順流而下的駁船,勝過一隊千辛萬苦的駱駝。漕運、航行——古代運輸與交通的根本,不消說,它更滿載過不盡旅人的人生。

文天祥的詩稿里,似乎藏著一篇水路解。雖然他被鎖在篷窗里,正在赴死途中。雖然他半途車馬,并非全數乘船。但是他的詩提示我,梅關道,是一條貫通南北的大水路。

如此一條通道,其實只有梅嶺才算是隔斷了南北。梅嶺上下有八十里,哪怕是運載著龍泉的瓷器、大食的明珠,越這道嶺只能牛車馱拽。走在路上又不禁贊嘆古人聰明:卵石墊硬路面,條石固牢卵石。一截一段,不窄不闊,盤旋山腰上,顯著一股古風。

其次,理解這條路的關鍵,也全在梅嶺。這條山嶺聳立成邊界,分開了珠江和贛江的兩條水系。山嶺兩麓分別有一個水碼頭,可以猜想,古代的這兩個碼頭上,都堆滿了等待過嶺的貨物。它們看是翻山,其實瞄準山后的河道,目標一直遠在北京南海。

南有南雄;從那里登船順水,南下不遠就是珠江,再出江,一直可以遠行南洋大海。北有大庾;從南浦碼頭或東江碼頭上船,只見水面寬闊,筆直對著贛江。從此一線水路,先入鄱陽湖再下長江,再從揚州大運河乘上內河烏篷船,然后就能縱貫中國,指向燕京了。

文天祥的逆旅提示了我們,梅關道,不僅只在粵贛之間。它是一條最古老也最便利的、貫通中國的南北水路。雖是水路,但也不拘一格。若沒有貨物,日期緊迫,那么舟行就不如馬步了。

咦,我這是讀詩嗎?

若這么讀,到了末尾,還有什么好說呢?

我只是想,這樣豐富的地理,不是任誰的詩作里都有的。

孩童的天真疑問,也是永遠存在的:究竟誰是真正的詩人?

2000年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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