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路越梅關(guān)(3)

把黑夜點燃 作者:張承志


梅關(guān)一過,囚車換船,順流即將經(jīng)過故里。句子一行行沉重,“江水為籠海做樊”“遺老猶應(yīng)愧蜂蟻,故交久已化豺狼”“中原寒氣深,風(fēng)土非所宜”“長江還有險,中國自無人”……讀著不禁緘默,無形間感到了一股壓力。

詩句不過挑選的漢語,只因一種和聲,顯出韻味力量。這和聲里,有作者的行為人格,有時代的劇烈震蕩。它們擲地有聲,化為伴奏,使詩句鮮明凸現(xiàn)。對仗也不是奇巧取勝,憑著行間隱在的詮釋而成立。在贛江上,我突兀地?fù)?dān)心起自己的筆墨,怕自己也有過下流的輕薄。一連幾天,我自問自答,仿佛作開了一篇詩人論。

從孩童時代,我就喜歡遐想:在中國古代那么多詩人里,究竟誰最棒?

后來丟棄了兒童思維,但并沒有完全放棄這個問題。我慣于背上行裝,出發(fā)數(shù)千里之外,去找發(fā)生過歷史震蕩的大風(fēng)景。我喜歡在原地——細(xì)細(xì)品味,試著復(fù)原當(dāng)時的感受,包括詩的含意。

文詩的貴重,大約主要在素樸與正氣。有人會說,他自由不及某甲,華麗不及某乙。但我想,哪怕讓甲乙再活幾遍,也不過衣食自娛,做不出凜然行為。甲乙之道,不過以膚淺行世……沿著古道行走,確實容易想入非非。一人翻閱著各種資料,我走火入魔了,離開梅關(guān)道好久以后,我還糾纏在一堆章句里,品評著誰更好、誰最工、誰可以當(dāng)住經(jīng)久的、多面的質(zhì)疑。

只是張洪范的問題依然刺耳:為一個腐敗的亡國,值得嗎?

4

令我稱奇不已的不僅于此。文天祥的一卷斷腸詩,居然還勾勒了一條13世紀(jì)的古道路!南海的戰(zhàn)俘被押北上,他借詩排遣心事。沒料到,他是在細(xì)致記載著一份南北交通的資料。

唯恐有人劫奪,越過梅嶺以后,押解官決定以囚船為樊籠,于是文天祥走下了大庾的南浦碼頭。這一座津渡,至今仍然是黑石青苔,好像唐宋之交的砌筑古式。(江南的唐宋考古類型,我并不熟悉。但是若比較贛州宋代風(fēng)格的城墻,南浦渡確有些相似)——碼頭下面,就是贛江的支流章江,它滿盈漲飽,緩緩北流而去。

文天祥從南安上船,就開始了絕食,“閉蓬絕粒始南州”。

先是贛江水路,經(jīng)黃金市、贛州、泰和,詩作都以地名為題。他在囚船里再過惶恐灘時,面對著自己的如有神助的作品,面對著這作品孕育的風(fēng)景,他即便感慨萬千,也無法留下文字。

囚船過家鄉(xiāng)吉州時,已經(jīng)篷船絕食八天的他,身體一定很弱。但是更大的悲哀是,他已經(jīng)覺悟到,自己求死不成。原來文天祥的計劃是,南安絕食,死在家鄉(xiāng),正好埋骨桑梓,把此一生終結(jié)。詩中有一絲遺憾,致意只能從簡了?!拔ㄓ朽l(xiāng)人知我瘦,下帷絕粒坐篷窗”“故園水月應(yīng)無恙,江上新松幾許長”。

贛江無情地北流不止,家鄉(xiāng)拋在身后。隆興府(南昌)過后,贛江流入鄱陽湖。文天祥一同入湖涉江,沿長江順?biāo)鴸|,“泊船休上岸,不忍見遺民”。

在長江河道上,一路抒情自勵,過了安慶府、池州,走完了自南粵開始的半數(shù)行程。直至抵達(dá)金陵,詩篇著錄地點,留下了一幅逼真的路線圖。

水路連續(xù)不斷,離大江入運河,蜿蜒一線向著北方。真州、邵伯、高郵,終于到了山東。徐州、魚臺、東平,也許文天祥在江北乘船少于乘馬:“野闊人聲小,日斜駒影長”;但他的路線,一直沿著運河的堤岸。即使騎馬,也能望見身旁的河道?!柏澇特殕栜祚R緩加鞭。多少飛檣過,噫吁是北船”。

這是運河沿途的真實圖畫。若貪圖車馬速度,不必?fù)?dān)心貨物沉重,人可以不用運河的水道。但是,人還是不能離了運河的路線。

最后的一段路,到了河北的大平原上。

在剛剛矗立起來的“大汗之城(Han Balik)”的南郊,一行人偏離了運河。軍人和詩人渡過滹沱河,在清苑徐水一帶小住。文天祥眺望著太行山,心情平靜,等待著進(jìn)入元大都的日子。1279(至元十六)年十月初一,文天祥乘馬走過琉璃橋,被押解進(jìn)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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