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路越梅關(guān)(2)

把黑夜點燃 作者:張承志


而我卻偏愛這副小對。名勝對聯(lián),最容易的是誑言浪語,大多都是顯弄聰明,很少能如這一聯(lián),十個字,卻畫出一種遠僻關(guān)津的氣氛。即便暴客也不具規(guī)模,頂多是小商通道,旅人駁雜,或為牛車堵塞而口角,或因不通語言而動手。寫得好!多有趣!我連連贊嘆。

一兩年來,我時不時地琢磨這座梅關(guān)。進入盛唐的穆斯林蕃客分為兩支,一股沿海向泉州繼續(xù)航行(后來順大運河北上);一股在廣州港棄船上岸,決心進入大陸尋找生計,而梅關(guān),是他們遇見的第一個關(guān)口。

那是太平盛世,對外來者沒有那么緊張。歧視更與大國風度不符,所以穆斯林可以安心進入這塊大陸,尋尋覓覓,且商且行,直到找到一個便利之地,以客籍做主人,認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

小小梅關(guān)素磚漿縫,騎坐在山谷之底的黑石路上,并不險要。三幾守關(guān)小卒,大約只留心山火而已。唐宋之際,常有青目虬髯的蕃客北上進關(guān),他們習(xí)慣了過關(guān)一次,就吃一掬梅子。

3

從梅關(guān)下來,一面走,一面想著南海來的蕃客,所以見路邊一些石碑時,并未在意。無非是些歷代吟詠罷了,隨意想著瀏覽,忽然發(fā)現(xiàn)文天祥的名字。他是在南海的最后一戰(zhàn)中被俘的——莫非文天祥押赴大都,走的就是這條路?

停住腳,從飛舞的筆跡里字字辨認,讀了這首《南安軍》。

梅花南北路,風雨濕征衣。

出嶺誰同出,歸鄉(xiāng)如不歸。

我心中一動。出與歸,兩個字用得驚人。出嶺誰同出?押解囚車的,當然都是河北壯漢胡服騎兵。歸鄉(xiāng)如不歸一句是請教了人才明白的:文天祥恰是江西人,家鄉(xiāng)就在前方押送途中。

后來讀了張玉奇的《文山詩選注》,補習(xí)了一點文天祥的課。烈士若有所思,伴隨的景色也壯闊。先是宋元南海決戰(zhàn),“腥浪拍心碎”,“人死亂如麻”。宋朝覆滅了,失敗已是鐵鑄的現(xiàn)實。

1278年12月底,文天祥被俘。次年(1279)正月初二,元軍拘禁文天祥于舟中,正月十二過零丁洋,千古絕唱《過零丁洋》誕生。更撼人的對仗,更加使古代驕傲的句子出現(xiàn)了。

文天祥律詩中的對仗,于樸實中暗奪天工。后世評價不足,我想是因為后人心中缺乏一種雙足泥巴的地理體驗。比如童叟熟知的“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誰知惶恐灘也確有其處,它就在這贛江之上,與零丁洋都是詩人親身經(jīng)歷。辭藻已是前定天成,絕唱還要兩遍檢驗——

我不住地想,當文天祥從零丁洋漂流而來,國已然不存,人更是囚徒,唯有一篇詩稿兩句對仗,更兼他閉緊囚船篷窗,舉意絕食,在激烈的江水喧囂中,再次過吉水惶恐灘的時候,他對自己的對仗之工,會發(fā)出怎樣的感慨呢?

文人所以不足為訓(xùn),是因為他們年年扮演雅致,到頭來一生無佳句。而文天祥等則正相反,一旦美文流出筆端,反而難以感嘆。這樣的從文體驗,不是輕薄者能想象的。

后來的所有詩作都說明,國破身囚的文天祥自被俘起,就動念舍身取義,并一天天等著它的實現(xiàn)。

至3月13日,他在囚船里,浮海70多天。翌14日,滅宋大將張洪范設(shè)宴,席間,對求殉亡國的文天祥提出質(zhì)問。文天祥以“烈士死如歸”“商亡正采薇”為答,張洪范為之動容。4月11日,使臣傳達上諭,要把文天祥萬里長途,押送大都。文天祥于4月22日被押出廣州,北向梅關(guān)而來。

5月4日,文天祥一行從廣東南雄出發(fā),開始攀越梅嶺。“風雨羊腸道,飄零萬死身。牛兒朝共載,木客夜為鄰”——那時梅關(guān)道上,人傳說有木客鬼(山精)出沒,走停約20天,至25日抵達南安軍,也就是我路過的大庾縣。

文天祥出廣州后,抵達梅嶺南麓前,有一句“倦來聊歇馬,隨分此青山”。以這一句猜,在南粵他們沒有用珠江水船。大概是押官擔心逆水上行船比車慢吧,在越梅嶺之前,文天祥用的是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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