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先生》 蕭乾先生(2)

老先生 作者:周實


可是讀上幾頁就感到邵燕祥這么認真,絕不只是為他自己伸伸冤。他是就五十年代中期那場斗爭,來探討知識分子與黨的關(guān)系這一重大問題。我曾引過洋人批評咱們的一句話,說中國人對待歷史有點像撥拉算盤。西方人用筆算,總數(shù)要是錯了,就找出錯在何處;而算盤倘若打錯了,就只能把算盤珠子一劃拉,再重來。按說馬列主義最講究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以提高認識,而咱們的歷次運動開頭大張旗鼓,雷厲風(fēng)行,最終則虎頭蛇尾,一風(fēng)吹,“平反”了事。反右據(jù)說最后的結(jié)論是基本上搞錯了——仿佛為了表示并未全錯,所以末尾還留了幾名,以證實那番大傷元氣還是值得的。正由于沒總結(jié),所以繼之而來的“文革”,災(zāi)難可就更大了。

想到這里,我開始認識到邵燕祥此書的價值了。他不贊成像撥拉算盤那樣:既然事情已過去了幾十年,就用不著較真啦。他認為個人得失可以不計較,但民族走向馬虎不得,他不能忘記在那“聲討者拿著帽子找頭”的年月,動不動就上綱上線,不是“惡毒攻擊”就是“罪該萬死”。為了避免時間更長也更痛苦的斗爭,在“×××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的喊聲下,被斗者只好迎合斗爭者的需要,大包大攬,信口開河起來。

從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我既當(dāng)過斗爭者,也當(dāng)過被斗者。我一直在默想:這么斗出來的“果實”,從正面衡量有多大價值?而算算它負面的賬就不堪設(shè)想了!倘若舉國都變成了應(yīng)聲蟲,民族就實在太可悲了。

那場“文革”既是災(zāi)難,也是深刻無比的教訓(xùn)。它用其“忠字舞”及接電話先背句語錄等愚民做法,充分暴露出那幫人的愚昧瘋狂,從而更讓人們警覺起來——再那么胡鬧下去,民族就非淪亡不可。

我認為邵燕祥寫了一本有利于國有利于黨的好書。他沒有像我及許多被斗者那樣,挨斗時閉上眼睛認命,后來改正了事,皆大歡喜。他認真地觀察、分析、思考過,覺得革命雖不是請客吃飯,但也不能讓理智與理性全部停工。當(dāng)時被斗者趴在地上,斗爭者踩在背上厲聲問道:服不服,認不認罪?這種“服”和“認罪”怎么可能是由衷的?

如今,四十歲以下的人未必能體會到七十年代以前那一場接一場的風(fēng)暴,對社會、對文化、對個人所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不能像撥拉算盤珠子那樣,錯了就從頭再來。如果不諱疾忌醫(yī),就應(yīng)號號脈,認真查查病因。

因此,我深信這是一本十分有益的好書。

蕭乾也有寫得沉重的,比如《戴厚英——一個真正的人》。此文發(fā)表于《書屋》的1999年第1期。文章的末尾落筆為“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五日于北京醫(yī)院病房中”。查蕭乾夫人文潔若所撰寫的《蕭乾年表》,蕭乾開始寫此文的時間是1996年8月31日,即戴厚英遇害6日之后(戴厚英遇害于1996年8月25日)。從1996年8月31日開始寫作到1998年1月25日定稿于北京醫(yī)院病房,這期間有一年零五個月。這篇文章寄給《書屋》的時間是1998年3月7日?!稌荨分匝舆t刊出,是因文潔若先生在信中對此稿有特別囑咐:“周實同志:寄上蕭乾所寫的《戴厚英文集序》。戴厚英遇害后,安徽人民出版社準備出她的八卷集,約蕭乾寫了這篇序。但他們怕節(jié)外生枝,所以此文如準備用,請與吳中杰同志聯(lián)系,何時刊登好……”今天重讀這篇文字,我心中感嘆的是戴厚英的《人啊,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多少人讀這本書啊(據(jù)說印數(shù)達上百萬)!戴厚英這三個字又是何等響亮的名字!可如今,這本書又有幾人還在讀呢?戴厚英這三個字又有幾人還記得呢?歷史總是這樣無情,人也如此容易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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