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天二○○六年三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印度走著瞧 作者:許崧


最終,對于背負“背信棄義"名聲——而且還要全國人民替我一起背 負——的強大精神壓力,戰(zhàn)勝了我對生命的珍惜。我們回到停車場還等了司 機一小會兒,可見我這回對送死的態(tài)度之堅決。 回到瓦拉納西的旅館門口,我下車以后跟小伙子熱烈握手,慶祝我們倆 總算都幸存了下來。剛才又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要看不見今晚的月亮了。 我必須先洗個澡。一路上我緊張得渾身冒汗,正好被塵土們用作了附著 在我身上的粘合劑。 等一切整理停當,我們吃過晚飯,收拾好行李,磨磨蹭蹭的,差不多也就 到了該去火車站的時間。到了前臺我們才知道“二十四小時退房"的真正意 思。此時從入住算起已經(jīng)過了三十幾個小時,老板要求我們付兩天的房費。 小鄭同學受了突然的打擊,心有不甘地回過頭來看著我,眨巴著眼睛求助。 我背著大包全副武裝站在她身后,面不改色地對她說了句——給他! 能看得到明天的太陽對我已經(jīng)是意外,我怎么還會覺得需要憐惜“錢”這 種王八蛋。小鄭同學萬分舍不得,一邊流著淚一邊付了錢。 晚上十一點三十五分,我們搭乘的列車駛出了瓦拉納西的站臺。 我們在這個城市停留了四十八小時零十五分鐘。 現(xiàn)在我們要去克久拉霍了。 第四天 二o o 六年三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零點三十分?;疖囋诤谝怪袚u晃了將近一小時以后,列車員出現(xiàn)了,給 我們帶來了漿洗過的潔白床單。 我們在瓦拉納西還是沒能買到那本傳說中很重要而又神秘無比的英語 版印度火車時刻表。好在瓦拉納西作為一個被游客重度污染的城市,能說英 語并幫得上忙的人很多,我們沒費多大勁就買到了兩張去 Satna 的 2A C 車 票,而且這次還拿到了嶄嶄新的沒有人搶在我們前面填寫過的車票預售 表格。 瓦拉納西距離 Satna大約二百五十公里,只比上一程火車長了區(qū)區(qū)二十 公里,票價卻一下由七十盧比變成一千二百七十盧比,足足貴了十八倍! 這不是沒有理由的。我們從奴隸到將軍了。 印度火車的等級很復雜。“A C "意味著空調(diào)車廂,還分成“1 A C "、 “2A C”、“3A C”等等一大堆,剛開始我理解成是“一等空調(diào)車廂"“、二等空調(diào) 車廂"“、三等空調(diào)車廂"的意思,其實是個自以為是的誤會。“1 A C "真正的含 義是“單層臥鋪的空調(diào)車廂”“,2A C”是雙層臥鋪“,3A C "就是三層,舒適的程 度自然不同,價格也就天差地別。 我們這次買的 2A C 等級應該是在印度旅行中最豪華的一種了。一來是 1A C 那種單層臥鋪包廂實在很貴且沒必要,再者也不是隨便什么車上都會掛 上 1 A C 的車卡。比如現(xiàn)在載著我們正向Satna行進的這列火車,最好的就是 我們所在的 2A C 車廂,而且只有一節(jié)。 ,,雙層臥鋪車挺寬敞的,每一個隔斷單位中放了三張上下鋪,能容納六個 人。除了一般傳統(tǒng)的面對面的火車席位,還有一張雙層鋪位被放在過道的側(cè) 邊,底層的座位很巧妙地設計成坐臥兩用,只要拔掉幾個插銷掰開幾個撐桿, 就能把坐席迅速變成一張床鋪。我對這種“變形金剛”器具一貫很有興趣,喜 歡“你看著這是只皮鞋吧其實它是只電話”這種幼稚的小把戲(我覺得自己喜 歡 007 電影的主要原因就是想看看 Q 先生的新發(fā)明,甚至認為壞蛋們每次都 輸給山東漢子“真是棒”就是因為沒有裝備帶鐳射切割功能的手表)。 十八倍的價格差距帶來的舒適感,是我擠在二等座席車廂里想都想不到 的。列車員送來的床單我絲毫不擔心是沾過恒河水的,除了潔白得耀眼之 外,漿洗過的挺括手感也讓我覺得欣喜。我喜歡挺括的衣物,甚至床單,但不 包括下廚時用的圍裙。 雙層臥鋪因為占據(jù)的空間比較寬大,讓我可以舒舒服服躺倒。上車之前 不久我才洗過一個痛快的熱水澡,沐浴后的干凈氣味現(xiàn)在還未完全消散。鋪 位的枕頭邊還有一盞小小的床頭燈(不是每個臥鋪都有的,實際情況是,大部 分的臥鋪都是沒有的),可以讓我臨睡前看幾頁書。沒什么可抱怨的了。我 拿出本《印度的神話和傳說》翻看了一下,但幾乎立刻就在列車充滿節(jié)奏感的 腳步聲中昏死了過去。 當我再次產(chǎn)生意識時,一束惡毒的陽光透過車窗正停留在我臉上,尤其 是在眼睛的部位。我覺得非常遺憾,人類的眼瞼進化到僅適用于夜間睡眠就 停止了,在白天的自然光照條件下根本不能隔絕光線的入侵,起到的作用純 屬自己騙自己。 我聽到自己發(fā)出一聲代表舒服的呻吟,覺得靈魂回到了身體里。我坐起 來,使勁睜開被眼屎糊住的雙眼,戴上眼鏡。窗外是朝陽下廣袤的田野,火車 的影子在地上跟著列車一邊行進一邊起起伏伏。 我抓起牙刷去洗漱,走到車廂的連接處,發(fā)覺車門洞開。咦? 哦,對了, 我這是在印度的火車上。 我走到門口低頭看了一眼,鐵軌邊路基的碎石就在我面前震顫著迅速滑 走,看不清形狀,只有模糊一片流逝的灰色。抬起頭,陽光下金色的原野在我 面前伸展開,伸向一望無際的天邊。我嘴里插著一柄牙刷,一只手拉住扶手, 把大半個身體探出去,鉆進列車行進時帶起的疾風中。我覺得自己的眼鏡都 快要被吹走了。 可是眼前的景色那么美麗,我舍不得回去。 火車晚點了兩個小時,我不在乎。作為一個資深“落日黃昏派"傳人,我 難得有早上爬起來看風景的機會。我叼著牙刷站在車門邊,一直站到太陽高 高升起、陽光變成不友善的白色,一直站到臉都要被吹歪了為止。 回到鋪位上,早餐時間到。印度鐵路的餐飲價格標準十分合理,一杯奶 茶四盧比,一份簡單的西式早餐十七盧比,簡直比站在地上還便宜。問題是 我在震動環(huán)境中控制不好自己的肢體動作,像一個美尼爾氏癥患者那般跟自 己的早餐進行了一番小小的搏斗。最后,一支噴射出來的管狀番茄醬將我變 成了一個暴力犯罪的受害者,幾個路過的乘客看到我吃了一驚,條件反射地 伸手到腰間掏手機想要報警或者叫救護車。 算算時間,這二百五十公里路我們行進了九個小時,速度緩慢得驚人。 好在我舒舒坦坦地睡了一覺,也就沒什么可抱怨的。 到了 Satna之后,我們隨著一隊自己人下了車。這是一條從瓦拉納西去 克久拉霍的常規(guī)線路,包括我們在內(nèi)的幾十名外國背包客分散在火車的各節(jié) 車廂中,到了中轉(zhuǎn)站大家才齊聚到月臺上。各位同伙都很有團隊意識,一眼 就把自己人從人堆里挑了出來,大家眼神對視到的話就互相微微頷首致意, 像是對上了暗號。 火車站門口有一堆三輪摩托車在等著我們。司機們對他們的印度同胞 置之不理,看到我們這群烏合之眾就圍攏來。這對我是頗為神奇的一個場 面。我小時候在浙江省商業(yè)廳的宿舍大院里長大,那個年代沒有電視沒有電 玩,大家最主要的業(yè)余生活就是在院子里創(chuàng)造各種各樣適合大家參與的群眾 性娛樂活動。這種游戲的神奇在于,大家似乎都很快能在團隊中找到自己的 位置,領(lǐng)頭的、跟班的,只需要一秒鐘就能決定?,F(xiàn)在我眼前的一幕,就是在 重演角色分派的那一秒鐘。 我們這個外國人團隊中有個高高個子的白人小伙子,手里像舉著《圣經(jīng)》 一樣捏著一本翻開的 Lonely Planet,身體姿態(tài)看起來像是在說“老子是本地 人,你甭想糊弄我”,以很有距離感的禮貌面對著迎上來的一群摩托車司機。 他迅速從司機團伙中挑出一個看起來像是頭領(lǐng)的人,開始進行價格談判。整 個過程不超過十秒鐘“,二十盧比,汽車站",搞定。 大家分頭散開,司機們跑回自己的座駕上去,游客們則安心地鉆進最近 的一輛車子,享受領(lǐng)袖的談判成果。 我不知道這樣的場景是否在這里天天上演。我覺得應該是。對于每天 都做同樣事情的人來說,這樣的方式確實應該是最有效率的。這就是 Satna 扮演的角色——每天有幾班火車把游客們送來火車站,三輪車夫們再把他們 轉(zhuǎn)送去汽車站,看著他們頭也不回去搭上前去克久拉霍的汽車。或者線路反 過來。 游客們誰也不在這里多看一眼。 上午九點十五分,剛才火車站臺上的幾十個游客全都坐在一輛巴士上, 被印度流行歌曲一路轟炸著向克久拉霍方向前進。這輛車上,外國人占了一 多半。 車上的這些游客是很典型的背包客樣本,如果有人有心想要研究一下的 話。首先,旅行者單身的、從兩人一組到四五人一小隊的都有一些,大家來自 各個國家,以歐洲的、美國的、澳洲的白人為主,有幾個人看起來像是猶太人, 國籍不詳。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們在外旅行很少遇到黑人,這輛車子上也沒 有。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幾個東方人,可能是韓國日本或是港臺的。白人之間 以一句“嗨,你怎么樣?”開始,很快就會開展一場熱烈的交談。亞洲人之間不 行。亞洲人都謹慎和內(nèi)向得多,開始跟人搭話之前先要運氣,像是要在賭臺 上揭開一張二十一點的底牌。 也不是所有的白人都外向奔放。有幾個人默默地縮在自己的小角落里, 手上捧著一本書,耳朵里拖出兩根白色耳機線,就差在腦袋上貼一張“請勿打 擾"的不干膠。 可印度人是不管這一套的,他們對外國人表現(xiàn)出的親熱勁甚至到了讓人 覺得難堪的地步。有幾個熱情的印度人從舉動來看是想跟每一個在車上的 外國人交朋友,一會兒奮力地要加入到游客之間的對話中去,一會兒想逗引 那些獨自冥想的落單者離開自己的世界跟他開始一場關(guān)于人生的思辨。這 些努力如此的大張旗鼓令人不堪其擾,以至于到最后那個負責為我們講價的 大個子毫不客氣地站起來指著他們說——你們! 閉嘴! 閉嘴令管用的時間是五分鐘。那幾個印度人的記憶大概只能保持五分 鐘,隨后他們又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卷土重來。 我縮在一旁,一邊觀賞一邊心里“嘿嘿"暗笑。我大概已經(jīng)猜到他們是什 么 人了。 到快要抵達目的地的時候,我證明了自己的猜測。那幾個到處跟人熱情 交朋友的印度人是克久拉霍客棧派來的前線代表,是來搶占先機做生意的。 這能說明什么問題呢? 這說明了印度人做起生意來挖空心思的程度不 比我們差,厚臉皮的程度更是超過我們,即使現(xiàn)在他們還跟我們有差距,終有 一天他們也會成長為能挑戰(zhàn)我們地位的對手,而且是那種值得與之一戰(zhàn)的 對手。 另一個方面,這也說明克久拉霍的客棧生意很難做。我放心地坐坐舒 服,兩只手叉起來枕在腦后,等著下車以后旅館們來取悅我。 心懷叵測地跟人套近乎拉生意固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可背包客 里面也不全是心懷磊落胸襟坦蕩的好人。換句話說,跟所有其他地方的背包 客群落一樣,總會有一定比例的“屁眼"混在中間。 我們車上的“屁眼"坐在我們后面一排,是個美國人,四十幾歲的年紀,留 著兩縷海獅胡子。單從面相上看,他十分符合牛仔和哈雷騎士的形象,也就 是那種在美國西部的酒吧里你常常會遇到的硬漢,沒什么心機,但是好勇斗 狠;心地純良,但是手段粗暴。就是他們,經(jīng)常把看不順眼的人從酒吧扔到街 上,自己則醉倒在酒吧后面的小巷里。 形象,是身份識別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本能地替形 象分了類,決定哪些形象可以喜歡可以親近,哪些形象要敬而遠之要繞道而 行。我們隨身的小雷達時時在掃描身邊的陌生人,試圖判讀出對方是什么身 份什么種類。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誤會,大家也有意無意會穿著打扮成自 己喜歡的類型,跳街舞的穿大褲衩歪戴大號棒球帽身上要有刺青,朋克畫黑 色眼圈涂黑色唇膏起床先用二斤多發(fā)膠梳頭,以千姿百態(tài)的名義做的其實是 標準化的裝扮。 我們背后的那個看著像牛仔騎士的家伙,打扮自己是為了偽裝。這是比 較罕見的一種情況。 此人毫不掩飾對印度的蔑視,喝令每個試圖接近他的印度人“滾開";他 一路上講述印度人民欺騙他未果的種種事跡;他告訴身邊的每個自己人“,知 道為什么他們的汽車叫‘塔塔’嗎? 因為這車開起來‘塔塔塔塔’響"。后來我 們在克久拉霍分頭活動以后又碰上一次,他拉住我們就問房間多少價錢,然 后鄭重其事地正告說我們又上了“該死的印度人"的當了。他報了_ 個很低 的房價,看我現(xiàn)出驚訝的神色,又洋洋得意地仔細形容了一遍他是如何靠威 脅恐嚇把房間搞到手的。我的印象是他大概已經(jīng)把房東殺掉埋在地下室了。 我真后悔自己剛才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這就是我說的那種“屁眼"了。他們無所不能,他們聰明絕頂,他們毫不 手軟;他們總是能識破每個騙局,總是能搜刮到每一個便宜;他們總是能拿到 全城最物美價廉的房間,總是能搶到最后一張臥鋪車票;他們總是能讓每一 個遇到他們的人懊悔今天出了門。 他們的旅行是一場“越刻薄,越成功"的游戲,他們在別人的痛處獲得快 感。他們是我最不希望一起同行的旅伴。在我隨身攜帶的旅行錦囊中,有一 件叫做“天真"的東西是跟他們不能兼容的,是一拿出來立刻就會跟他們產(chǎn)生 沖突的。 如果我想要擁有一次美好的旅行,又決不愿意放棄這件寶器,就只能遠 離這些惹是生非的家伙。我無意評判誰的旅行方式更好一些,反正那不會是 我的方式o . 車子??吭诳司美羝囌?,果不其然,一大群客棧旅館的業(yè)務代表聲 勢浩大地把車門團團圍住,看上去大家像是正在進行一場情緒激動的抗議示 威。跟瓦拉納西那種大站不同,在這里我們是孤零零的一群,周圍是人民戰(zhàn) 爭的汪洋大海。如果這是在打仗,我們死定了。 車門打開,領(lǐng)頭的白人小伙子像個第一次跳傘的新兵一樣在機艙口遲疑 了一下,才跳下車去。從門口的人群密度看,如果有人把我丟出車去,我一定 不會沾得到泥土。我自打中學里上臺獨唱過一回以后從來沒這么招人注意 過,心里十分別扭。 我很不情愿在這種地方莫名其妙地決定自己今晚的住宿之處。根據(jù)以 往經(jīng)驗,如果貪圖便宜,就會被人帶著走出彎彎曲曲的十里路,結(jié)果看到一個 樓梯底下的狗窩,還要跟兩個分不清是房客還是人質(zhì)的家伙同居一室。如果 看得不滿意,人家就再也沒有興趣搭理我,要我自己再滿心懷疑地一路找回 去。結(jié)果,我會是城里唯一沒找到住處的游客,別人洗完澡出來找酒吧泡妞 時,我還背著大包到處懇求別人收留我。 我們這一車的弟兄們中間除了最善良最天真(真的比我還天真)的少數(shù) 幾個外,其他人都全然不理睬身邊涌動的人潮,任由激動的業(yè)務員們把宣傳 招貼和相冊塞到我們鼻尖上來。大家伙兒在車門口站定,按照一級戰(zhàn)備的要 求把背包捆在身上。 所謂一級戰(zhàn)備,就是能一口氣跑出去十公里背包綁腿鞋帶都不會松掉的 那種,是緊急態(tài)勢下的緊急應變法。 在少數(shù)幾個不堅定分子被人帶走以后,我們和大家一樣,把身上所有能 扣得上的鎖扣都“吧嗒吧嗒"扣上,把身上的每一條背包帶扎緊,有人還像熱 身2 樣原地蹦了幾下。最后,眾人分頭交換了一下眼色,表達的意思是—— “我們分頭逃吧!” 如果從遠處看,剛才還在保持向心攻擊的人群忽然一下散開,外國人開 始朝各個方向突圍,身后各自跟著一串穿著睡衣的跟屁蟲。很多印度男人的 穿著總讓我認為他們穿的是睡衣。 這也是讓我覺得尷尬的場面。有人——我知道他們很辛苦且沒有別的 辦法——以令人敬佩的敬業(yè)精神堅持要我去看一看“( 拜托么,去看一看么, 看一看就好”)他們的旅館,而我卻選擇不相信他們。不僅不相信,我還要明 確地、毫無回旋余地、語氣堅決地向人當面表達自己的不相信,在我看來,這 跟揪著人家的衣襟扇人家耳光已經(jīng)相去不遠了。可是他們毫不氣餒。他們 像是甘地大師的嫡傳弟子一樣,努力地把面孔湊上來,要求我再扇得狠點。 我非常想把他們罵跑。反正在我這里是不會有任何機會的,有這點工夫 不如到別人那里碰碰運氣,所以要是我把他們罵跑的話對大家都是好事,我 也可以走得慢一些。因為被人一路攆著走,身上又一前一后背著那么大兩只 背包,我的兩條腿都有點抽筋了。可是,在人家的國家人家的地盤上,我的那 些伙伴又早就作了鳥獸散,這時候再出口辱罵人家——有點活膩了想討打 是吧? 我恨得要死,又苦無對策,只好不理會他們嚶嚶嗡嗡的騷擾,埋著頭忍著 痛一路猛走,一面用上海話、杭州話、北京話、四川話、湖南話、廣東話、潮州 話、閩南話輪番問候他們。 我們穿過一片驕陽似火的開闊地,蹬著兩腳沙塵,走過一條混合著腐爛 食物和尿臊氣味的小巷,帶著幾個鍥而不舍的跟班終于走到了旅館林立的大 街上。克久拉霍是個小地方,本來我們可以安心放下行李,一家家旅店好好 地比較一番,現(xiàn)在卻顧不得了,看到第一塊旅館招牌就急匆匆撲了進去。 旅館客棧之間會進行割喉惡戰(zhàn)的地方,作為買方市場的買方我們本來可 以占盡便宜的,可是我們實在懼怕走出門去又淪落到被人跟蹤追擊的.境地, 就在第一間旅館里安頓了下來。反正他們的價格不貴,房間也干凈,旅館還 有個漂亮的中庭。況且,小鄭同學在服務臺上跟伙計交談時,店主人七八歲 的漂亮閨女就坐在旁邊眼巴巴地瞅著我們,一副很盼望很盼望我們能住下的 樣子。 怎么能讓這樣漂亮的小女生掃興呢? 住吧,才三百盧比而已么。 當我們鄭重其事地點頭,把護照交出來登記時,小女孩“弛噸"地歡呼起 來。雖然我知道這種歡呼是為了盧比而發(fā)出,但我仍然很愿意把它當做對我 們的歡迎。上一次有人因為我的到來而抑制不住地雀躍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了? 我記不得了。 當后來我們碰到那個美國“屁眼”時,他聽說我們的房價以后裝作很同情 地嘲笑了我的愚蠢,接著大肆夸獎了一番他自己的英明神武,而我心里想的 是——難道你付的房錢里面也包括一次小女生的真心歡呼嗎? 等進房間放下行李料理停當,我們出門吃了午飯,再走回汽車站買明天 的車票。 克久拉霍不通火車,但可以代辦汽車加火車的聯(lián)票。我們因為到現(xiàn)在還 沒有買到火車時刻表,想去問問火車的接駁時間,結(jié)果碰到一個焦躁不安的 職員。此公大概昨天剛剛被兒子的老師叫去學校開家長會,一肚子的不爽, 正在售票廳里用惡劣情緒給自己醞釀惡性腫瘤。小鄭同學當場就受不了了, 在聽到對方一連串傲慢無禮的“不知道"以后,憤憤然走掉。 印度的有些方面確實很讓人精神分裂,幾分鐘之前還有人向你歡呼熱烈 歡迎你的到來,幾分鐘以后就有人把你當成一個無法阻擋光線的透明體,完 全無視你的存在。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發(fā)現(xiàn)那些背包客前輩們傳授的經(jīng) 驗沒錯——對那些無視你、沒禮貌的印度人態(tài)度強硬一點好了,沒害處的,他 們屁用也沒有。這“屁用也沒有",指的是印度人不敢沖上來打架,因為“警察 總是護著外國人"。 我決定,下次要再碰到長著屎蛋臉的印度人擋在路上,我要發(fā)揮一下英 語的沖擊力了。 最后我們?nèi)テ囌敬翱谫I了兩張汽車票了事。至于后半程的火車,到時 候再說了。 克久拉霍的中午時分非常炎熱,遠處的人看起來像水影一樣晃個不停, 踩在地上隔著涼鞋都覺得燙腳。我一路踮著腳尖“,啊”“啊”連聲,蹦跳著去 參觀克久拉霍古廟群。這是全部外國游客來克久拉霍的全部目的。 門票是雙軌制的。印度門票有很多雙軌制,以后我們還會慢慢見識到。 觀賞克久拉霍古廟群外國人的票價是五美元或者二百五十盧比,本國國民收 費每位二十盧比。我覺得這個辦法挺對,要我是印度人就會很支持??上? 當然不是印度人,所以一邊付錢一邊罵罵咧咧。 我們小小計算了一番,認定還是付美元更合算些,就從錢包里數(shù)出十美 元遞進窗口去。 售票老頭看到美元的態(tài)度有點像是卡通片《機器人總動員》“( W all-E ") 里機器人伊娃發(fā)現(xiàn)植物的反應,他恨不能腦袋上立刻長出一個黃色警示燈來 “嗚啊嗚啊"地轉(zhuǎn),一邊用大喇叭宣告“:緊急預案啟動! 緊急預案啟動!” 我轉(zhuǎn)過頭問小鄭同學“:這老頭是不是犯病了?" 印度式的“美元緊急預案"主要包括兩個部分。首先他們會搬出一組儀 器來鑒定真?zhèn)?。世界上的銀行和偽鈔集團之間一定秘密流傳著一本叫《美鈔 秘笈》的寶典,根據(jù)這本書的解讀,普通人眼里的一張綠紙變成了一大組密碼 和暗號,在各種不同的條件下還會千變?nèi)f化。而印度人的多疑是全世界數(shù)一 數(shù)二的,他們不相信陌生人遞過來的美鈔,也不太信得過自己拿出來檢驗美 鈔的機器。賣票的老人家像個鉆石珠寶商那樣仔細研究了我們遞進去的鈔 票(其中好幾張是一美元的),露出一副將信將疑的神情。他思索了一下,在 寧左勿右的思想指導下,裝作很果斷的樣子把鈔票遞了回來——“假的!” 我知道罵人很不好,尤其是罵一個又老又笨一輩子住在個售票亭里連省 城都沒去過的老實人,很不好??墒?,你在售票亭里都住了一輩子了,難道不 知道全世界的一美元假鈔都是假得不能看、掉到水里會褪色的嗎? 拜托你專 業(yè)一點好不好?! 小鄭同學比我有耐心,以討價還價的精神跟老頭拉鋸,兩個人“真的”、 “假的”磨了好一會兒。后面排隊的人群開始有點不耐煩起來,發(fā)出一陣輕微 的“嗡嗡"聲。老頭子最后嘆了口氣,晃了晃腦袋,大概是“好吧,就算是真的 吧’的意思,隨后拿出個大本子讓我們填表格——“來,把每一張鈔票的編號 填寫一下。” 不是的,這遠不是印度最愚蠢的表格。在一年以后的二o o 七年,印度 聯(lián)邦政府人事部發(fā)布一項全國性的新規(guī)定,要求所有女性公務員在填寫年度 公務員表現(xiàn)評估報告時,都要詳細說明自己的例假情況,包括經(jīng)期的具體日 期。有這樣神奇的表格排在前面,填寫幾個鈔票號碼算什么,怎么有資格擠 得進“最愚蠢表格"的名單? 在經(jīng)過一通折磨以后,我們終于完成了史上最復雜的一次門票購買,走 進了克久拉霍古廟群的園區(qū)。 克久拉霍這個偏安一隅跟哪兒都挨不著的地方,能成為來印外國游客最 經(jīng)常到訪的目的地,全因為這個美輪美奐的古廟群。最吸引人的是,這組廟 宇的雕塑中有一些關(guān)于“性"的赤裸裸描繪。 “性”是個好奇怪的東西。人類所表現(xiàn)出來的矛盾和奇怪沒有任何一件 事情能超過對“性”的態(tài)度。 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雖然很好奇(誰又不是?),但了解得很少,甚至對 自己的“性態(tài)度"的了解都很少。我對自己的“性態(tài)度"歸結(jié)到最后只有一句 話,就是“我喜歡的女子都只跟我好,不跟別人好,而我可以跟她們所有人 好”。我的伙伴立刻指出這不應稱作“性態(tài)度",而應該是“性幻想”,并且是 “妄想型精神及人格分裂兼變態(tài)型性幻想"。 “性”在我所受的教育中,是個諱莫如深的字眼,遵循的是“不許問不許 提"規(guī)則,而明明大家其實又都是那么喜歡“性”的,私底下瘋狂地傳遞著手抄 本和毛片。這件事情人人都做,可是人人都不說;這件事情人人都好奇,可是 人人都希望有人能讓自己窺看,而不肯犧牲自己給別人看看。“性"是一個如 此本能的欲望,以至于大家都不相信有對此不感興趣的人。如果你碰上一個 不喜歡體育的人(比如我)你會說這個家伙很無趣,而如果你碰上一個標榜自 己對“性"不感興趣的人,你大概會說這個家伙“在裝"。因為我們知道——讓 我們就大大方方承認了吧——“性”的力量沒有旁的東西可以替代,只有勇于 承認的人和羞于承認的人。 但是,有興趣而不能大大方方滿足興趣,這就成了問題。對“性”的好奇不 是那么容易得到滿足的,好像除了日本你到哪兒跟人說“來,做個愛來看看?" 都不合適,可有誰不想知道世界上最有創(chuàng)意的床上運動是什么姿態(tài)的呢? 所以大家去克久拉霍。 克久拉霍古廟群建于大約一千年前,現(xiàn)在留存的有二十五座。從建筑本 身看,廟宇的樣式和材質(zhì)都有點接近柬埔寨吳哥窟的女王廟,表面滿是極繁 復的雕塑,超過了人腦的判讀能力,令人不由自主會發(fā)出“喔”的一聲,然后腦 子一片空白,像是HwJ區(qū)JtJ走進暗室的人需要點時間適應一樣。 在那些雕塑中間,隱藏著一些本星球最大膽最無顧忌的色情場面。各個 文化都會流傳下來一些情色藝術(shù),比如春宮畫什么的,但大多藏于暗室,屬于 少數(shù)人的私藏,很少有這么大張旗鼓公諸于眾的。 跟我的想象不同,克久拉霍色情雕塑所占的比例很小,需要細心尋找一 下才能看到,有時候還要仰仗別人的指指點點。我原來還以為這里是個咸濕 文化的迪斯尼樂園呢。 ., 好在尋找起來倒也不困難,在廟宇間留意一下,哪里只要聚起三個以上 的游客,必定有戲;如果三個游客里還有人神神秘秘地拿著相機在招呼,那就 肯定不會有錯。以前我看過一些克久拉霍的圖片,對于其中的某些圖案很熟 悉,一開始還很有“啊,原來是在這里"的欣喜,可是很快就開始有些隱隱的失 望。遠在幾萬里之外看圖片,總認為自己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總期待自 己親身走到面前時會發(fā)現(xiàn)一座好大的冰山。然而在克久拉霍的廟宇之間逡 巡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看到過的就幾乎已經(jīng)是整座的冰山。 看照片和看實物當然是有所不同的——照片清楚多了。有些雕塑隱藏 的位置既高且遠,我仰著脖子踱來踱去想找個清楚點的角度,經(jīng)常會無意間 踩到別人的腳或者失足掉到臺階底下去。別人也跟我一樣,仰著脖子走來走 去,完全顧不上看腳下。多虧那些帶著強大器材可能還隨身背著一臺升降機 的專業(yè)人員,我才得以看到過許多精巧細致的作品,走到面前時還能用記憶 中的印象填補一下眼前看不清的細節(jié)。 總體上,克久拉霍情色雕塑給我的印象是——印度人民很了不起,瑜伽 很了不起,專業(yè)這個東西很了不起。從各位杰出的性愛專家拗出來的千奇百 怪的造型看,我除非愿意付出扭斷包括脊椎在內(nèi)的若干根骨頭從此半身不遂 的代價,不然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了,而且我也百分百相信沒有人會愛我愛到 愿意跟我進行這種一次性的極限活動。性愛的確是美好的,可也還沒有美好 到讓我愿意以后永遠坐輪椅的地步??司美魬撛陂T口掛個警告的牌子, 像好萊塢電影一樣提示大家:本處所呈現(xiàn)的場景由受過專門訓練的人員在受 到充分保護的情況下出演,各位切勿在家嘗試。 根據(jù)資料介紹,克久拉霍的這些寺廟屬于婆羅門教和耆那教,是我完全 搞不清楚狀況的兩種宗教。出于好奇,我找了點資料來看,發(fā)現(xiàn)越看越不明 白,最后還顛覆了我對“宗教”的既有定義。 “宗教"是什么? 我原來還以為自己是知道點的,現(xiàn)在變得不太確定了。 宗教? 不就是冥冥之中有個法力無邊的上主嗎? 他(或者他們)創(chuàng)造了 這個世界這個宇宙,決定了人類的命運,為大家樹了一大堆規(guī)矩,或明或暗地 警告大家“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好像不管哪個宗教,都應該至少有一個天神 主宰天下,偶然還給大家露一手顯個神跡什么的吧? 耆那教就不是的。“耆那"一詞本來的意思是“勝利者’或者“修行完成的 人”,這個宗教沒有天神只有“祖師”,而且“祖師”也全都是肉身凡人。耆那教 的祖師們是些完成修行的完美的人,被當作“神"來對待,但絕對不是神。我 猜想他們一定也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所以在耆那教中“性愛"一定不屬 于“低級趣味"o 這個很好! 所以說,耆那教以我從前的標準看更像是一種哲學思想的門類,只是信 眾們以宗教的方式來堅持他們的真理。 這就好理解了。談人生是時至今日大家還不能免俗的常規(guī)飯后活動,談 著談著出了若干高人替大家指明了方向,取得了許多群眾的支持,在漫長的 人類歷史中哪怕從或然率講都應該產(chǎn)生不少成功案例。我去了尼泊爾的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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