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岳陽樓記》是怎樣寫成的(3)

洗塵 作者:梁衡


在人性中,獨立和奴氣,是基本的兩大分野。一般來講,人格上有獨立精神的人,在政治上就不大容易被收買。我們不要小看人格的獨立。就整個社會來講,這種道德的進步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奴隸制度造成人的奴性,封建制度下雖有“士可殺不可辱”的說法,但還是強調(diào)等級、服從。進入資產(chǎn)階級民主社會,才響亮地提出平等、自由,人性的獨立才作為一種普遍的社會標準和道德意識。這一點西方比我們好一些,民主革命徹底,封建殘留較少。②中國封建社會長,又沒有經(jīng)過徹底的資本主義民主革命,人格中的奴性殘留就多。③現(xiàn)在許多人也在變著法媚上。對照現(xiàn)實我們更感到范仲淹在一千年前堅持的獨立精神的可貴。正是這一點,促成了他在政治上能經(jīng)得起風浪。做人就應(yīng)該“寵而不驚,棄而不傷,丈夫立世,獨對八荒”。魯迅就曾痛斥中國人的奴性。一個人先得骨頭硬,才能成事,如果他總是看別人的臉色,他除了當奴才還能干什么?縱觀范仲淹一生為官,無論在朝、在野、打仗、理政,從不人云亦云,就是對上級,對皇帝,他也實事求是,敢于堅持。這里固然有負責精神,但不改信仰、按規(guī)律辦事,卻是他的為人標準。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是不隨波逐流。那么以什么為立身根據(jù)呢?以實際情況,以國家利益為根據(jù)。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實事求是,無私奉獻。陳云同志講:“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人能超然物外,克服私心,就是一個大寫的人,就是君子,不是小人??上?,千年來人性雖已大有進步,社會仍然沒有能擺脫這種公與私的羈絆。這個問題恐怕要到共產(chǎn)主義社會才能解決。你看我們的周圍,有多少光明磊落,又有多少虛偽齷齪。凡成大事者,首先在人格上要能獨立思考,理性處事,敢于犧牲。而那些人格上不獨立的人,政治上必然得軟骨病,一入官場,就阿諛奉承,明哲保身,甚而陽奉陰違,貪贓枉法,賣身投靠,緊要關(guān)頭投敵叛變。我在官場幾十年,目之所及,已數(shù)不清有多少的事例,讓你落淚,又讓你失望。有的官員,專研究上司所好,媚態(tài)獻盡,唯命是從。上發(fā)一言,必彎腰盡十倍之誠,而不惜耗部下百倍之力,費公家千倍之財,以搏領(lǐng)導一喜。這種對上為奴、對下為虎的劣根人格實在可悲。我每次讀《岳陽樓記》就會立即聯(lián)想到周圍的現(xiàn)實?!安灰晕锵?,不以己悲”,這種對獨立的人格追求,仍然是我們現(xiàn)在所需要的。

三是犧牲精神——為官不滑,為人不私。

“不以己悲”就是拋卻個人利益,敢于犧牲,不患得患失。

怎樣處理公與私關(guān)系,是判斷一個人的道德高下的最基本標準。我們熟悉的林則徐的兩句詩:“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講的就是這個道理。范仲淹一生為官不滑,為人不奸。他的道德標準是只要為國家,為百姓,為正義,都可犧牲自己。茲舉兩例。

1038年宋西北的西夏建國,趙元昊稱帝。宋夏戰(zhàn)事不斷。邊防主帥范雍無能,1040年仁宗不得不重組一線指揮機構(gòu),任命范仲淹為陜西經(jīng)略招討副使(副總指揮)趕赴前線,這年他已52歲,這之前他從未帶過兵。范仲淹一路兼程,趕到延州(今延安)。延州經(jīng)兵火之后,前面36寨都被蕩平,孤懸于敵陣前。朝廷曾先后任命數(shù)人,都畏敵而找借口不去就任。范說,形勢危機,延州不能無守,就挺身而出,自請兼知延州。范仲淹雖是一介書生,但文韜武略,膽識過人。他見敵勢坐大,又以騎兵見長,便取守勢,并加緊部隊的整肅改編,提拔了一批戰(zhàn)將,在當?shù)剡吤裰姓心剂艘慌卤?。慶歷二年(1042年),范仲淹密令19歲的長子純佑偷襲西夏,奪回戰(zhàn)略要地“馬鋪寨”。他引大軍帶筑城工具隨后跟進。部隊一接近對方營地,他令就地筑城,十天,一座新城平地而起。這就是后來發(fā)揮了重要戰(zhàn)略作用的像一個楔子一樣打入西夏界的孤城——大順城。④城與附近的寨堡相呼應(yīng),西夏再也撼不動宋界。西夏軍中傳說著,現(xiàn)在帶兵的這個范小老子(西夏人稱官為老子)胸中自有數(shù)萬甲兵,不像原先那個范大老子(指前任范雍)好對付。西夏見無機可乘,隨即開始議和。范以一書生領(lǐng)兵獲勝,除其智慧之外,最主要的是這種為國犧牲的精神。

范與滕宗諒(字子京)的關(guān)系,是他為國惜才、為朋友犧牲的例證。滕與范仲淹是同年的進士,也是一個熱血報國的忠臣。西北戰(zhàn)事吃緊時滕也在邊防效力,知涇州。當時正值好水川一役大敗之后,形勢危機。滕招兵買馬,犒賞將士,重振旗鼓。范又讓他兼知慶州,亦治理得井井有條。但正因為他干事太多,就總被人挑毛病,有人告他挪用公款15萬貫。仁宗大怒,要查辦。但很快查明,這15萬貫錢,犒賞用了三千貫,其他皆是用于軍餉。而這三千貫的使用也沒有超出地方官的權(quán)力規(guī)定范圍,但是朝中的守舊派,咬住不放,乘機大做文章,宰相等也默不作聲。范這時已回京,他激憤地說,朝廷看不到邊防將士的辛苦和功勞,一任某些人在這些小問題上捕風捉影,加以陷害,這必讓將士寒心,邊防不穩(wěn)。他力保滕宗諒無大過,如有事甘愿同受處分。這樣滕才沒有被撤職,而在慶歷四年(1044年)貶到了岳陽,才有后來《岳陽樓記》這一段佳話。如果沒有當年范對滕的冒死一保,政治史和文學史都將缺少精彩的一筆??芍逗髞頌樗麑憽对狸枠怯洝罚旧砭褪且环N對朋友、對正義事業(yè)的支持,而這是要冒風險、付代價的。他在文章中他嘆道:“微斯人,吾誰與歸”,他愿意和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一起去為事業(yè)犧牲。

任何革命的、進步的團體和事業(yè),都是以肝膽相照的人格精神為基礎(chǔ)凝聚力量,團結(jié)隊伍的。不要奸猾,只要忠誠?!拔幕蟾锩敝小八娜藥汀敝圃炝恕?1人叛徒集團”,誣劉少奇為內(nèi)奸、叛徒。周恩來1966年11月22日致信毛澤東:“當時確為少奇同志代表中央所決定,七大、八大又均已審查過,故中央必須承認知道此事。”紅衛(wèi)兵要揪斗陳毅,周站在大會堂門口厲聲說:“你們要揪,就從我身上踩過去。”而康生對借“伍豪事件”整周恩來卻裝聾作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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