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留得光輝在人間(2)

洗塵 作者:梁衡


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會朽的腐草。

革命者為達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話,我是以為不錯的。所以即使因為我罪孽深重,革命文學的第一步,必須拿我來開刀,我也敢于咬著牙關忍受。殺不掉,我就退進野草里,自己舔盡了傷口上的血痕,絕不煩別人敷藥。

他每日聽著高音喇叭里的最高指示,感受著“文化大革命”的喧囂,回憶著自己忽上忽下、國內國外的經歷,思考著黨、國家、民族的前途。他本來就是一個思想家,在以往的每一個崗位上都有新思想的萌芽破土而出,寫成調查報告或文章送毛,送中央。涓流歸海,竭誠為黨。他希望這個新芽能長成大樹,至于這樹姓張還是姓黨,或者姓毛,他都不在乎。思考和寫作已經成了他生活的慣習,成了他自覺為黨工作的一部分。但現在“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他明白不會再有人聽他的什么建議,也沒有地方發(fā)表他的文章,寫作只是為了探求真理。他只求無愧生命,無愧青史。正像一首詩所說的:

能工作時就工作,

不能工作時就寫作。

二者皆不能,

讀書、積累、思索。

每當夜深人靜,繁星在空,他披衣覽卷,細味此生。他會想起在蘇聯(lián)紅色教授學院時的學習,想起在長征路上與毛澤東一同反思第五次反圍剿的失利,想起廬山上的那一場爭吵。毛澤東比他大七歲,他們都垂垂老矣,但是直到現在還沒有吵出個結果,而國家卻日復一日地政治混亂,經濟崩潰,江河日下。是黨的路線出了毛病,還是廬山上他說的那些問題,今猶更甚。歸納起來就是三點:一是濫用階級斗爭,國無寧日,人無寧日,無休無止;二是不尊重經濟規(guī)律,狂想蠻干;三是個人崇拜,缺乏民主。他將這些想法,點點所得,寫成文章。但這些文字早不是他當年20歲時寫小說、寫詩歌了,已是紅葉經秋,寒菊著霜,字字血,聲聲淚了。牛岡本為一部隊農場之地,雖“文化大革命”之亂,仍不廢雞犬牛羊。所以他常于夜半凝神之時,遙聞冷巷狗吠之聲;而奮筆疾書,卻又雄雞三唱,東方漸白。有哪一位畫家要是能作一幅《牛岡夜思圖》,或是前面所說的《望江亭遠眺》,那真是攝魂、留魄、傳神、言志,為歷史寫真,為英雄存照了。

張聞天接受七千人大會后的教訓,潛心寫作,秘而不露。眼見“文化大革命”之亂了無時日,他便請侄兒將文稿手抄了三份,然后將原稿銷毀。這些文章只有作為“藏書”藏之后世了。這批珍貴的抄件,后經劉英呈王震才得以保存下來,學界稱之為《肇慶文稿》。

多少年后當我們打開這部《文稿》時,頓覺光芒四射,英氣逼人,仿佛是一個前世的預言家在路邊為后人埋下的一張紙條。我們不得不驚嘆,在那樣狂熱混亂的年代里作者竟能如此冷靜大膽地直刺要害。只需看一下這些文章的標題,就知道他是在怎樣努力撥開時代的迷霧:《人民群眾是主人》、《論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無產階級專政下的政治和經濟》、《無產階級專政下的階級和階級斗爭》、《黨內斗爭要正確進行》。我們不妨再打開書本,聽一聽他在40年前發(fā)出的振聾發(fā)聵的聲音:生產力是決定因素,離開發(fā)展生產力去改革生產關系是空洞可笑的。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是不同的階段,不要急著跨進共產主義。階級斗爭就是各階級為自己階級的物質利益的斗爭,不能改善人民的生活,共產主義就是畫餅充饑。共產黨執(zhí)政后最危險的錯誤是脫離群眾,不要以為黨決定了的東西就是對的。為保證黨的正確先要作風民主,不要老是喜歡聽歌功頌德,個人專斷。黨內矛盾是同志矛盾,沒有什么“資產階級代理人”,黨內斗爭只能批評與自我批評,不能鎮(zhèn)壓……他的這些話從理論上解剖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反右派、“大躍進”、“反右傾”、“文化大革命”等運動的錯誤,是在為黨開藥方、動手術。這還不夠,他更從哲學高度大喊一聲:“一分為二”的說法有缺點,矛盾的解決不一定都要發(fā)展為分裂,許多時候可以不分裂。這是釜底抽薪,是對我們黨長期信奉的“斗爭哲學”的否定。試想從建黨以來,黨內就沒有停止過殘酷斗爭,動輒上綱上線,或批或整,或斗或殺,不知打了多少右派、右傾分子和反黨集團。大者如他這樣的總書記、劉少奇那樣的國家主席,小者各級干部、黨員不計其數。只有張聞天這種讀透哲學又身經國內外、黨內外復雜斗爭的人才能悟出這個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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