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鳴驚破廬山霧(2)

洗塵 作者:梁衡


他發(fā)言的華東組,組長是柯慶施??伦钌瓶疵难凵L(fēng)點火。連毛都說“大躍進”的發(fā)明權(quán)要歸于柯慶施。1958年1月南寧會議,毛批周恩來,嫌他保守,曾一度動了以柯取代周恩來當總理的念頭。柯在“文化大革命”前病逝,有人說柯要不死,“文化大革命”一起就不是“四人幫”而是“五人幫”了。張在柯主持的小組發(fā)言,可謂虎穴掏子,引來四圍怒目相向。柯等頻頻插話,他的發(fā)言不斷被打斷,會場氣氛如箭在弦。在一旁記錄的秘書直捏一把汗。張卻泰然處之,緊扣主旨,娓娓道來。他沒有大聲強辯,也沒有像給毛寫信時那樣違心地掩飾,他知道這是力挽狂瀾的最后一搏了,就像當年在扭轉(zhuǎn)危局的遵義會議上一樣,一切都置之度外。遇有干擾,他如若不聞,再重復(fù)一下自己的觀點,繼續(xù)講下去,條分縷析,一字一頓,像一個遠行者一步一步執(zhí)著地走向既定的目標。他知道這也許是飛蛾撲火,但自燃的一亮也能引起人們的一點關(guān)注。正像譚嗣同所說:“變法總得有人流血,就讓我來做流血第一人吧!”20年來,他官愈當愈小,問題卻看得愈來愈透。那些熱鬧的“大躍進”場面,那些空想的理論,在他看來是一件皇帝的新衣,是百姓和國家的災(zāi)難,總得有人來捅破。遲捅不如早捅,就讓他來做這個捅破皇帝新衣的第一人。

他足足講了三個小時,整個下午就他一人發(fā)言。稿子整理出來有8000多字。這個講話戳到了毛的兩個痛處。一是不尊重經(jīng)濟規(guī)律,搞“大躍進”;二是作風(fēng)不民主,聽不得不同意見。當年馬克思講,有一個共產(chǎn)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F(xiàn)在又有一個“幽靈”,一個清醒的反“左”的聲音在廬山上回蕩。

毛澤東大為震怒。兩天后的7月23日,毛作了一個疾言厲色的發(fā)言,全場為之一驚,鴉雀無聲,整個廬山都在發(fā)抖。散會時人人低頭看路,默無一言,只聞窸窸窣窣,挪步出門之聲。8月2日毛又召所有的中央委員上山(林彪說是搬來救兵),工作會議變成了中央全會(八屆八中全會)。這天毛在會上點了張聞天的名,說他舊病復(fù)發(fā)。這還不夠,當天又給張寫成一信并印發(fā)全會,批評、質(zhì)問、諷刺、挖苦、戲謔,洋洋灑灑,玩弄于股掌,溢于紙表:

怎么搞的?你陷入那個軍事俱樂部里去了,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這次安的是什么主意?那樣四面八方,勤勞辛苦,找出那些漆黑一團的材料。真是好寶貝!你是不是跑到東海龍王敖廣那里取來的?不然,何其多也!然而一展覽,凈是假的。講完沒兩天,你就心煩意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被人們纏住,脫不得身。自作自受,怨得誰人?我以為你是舊病復(fù)發(fā),你的老而又老的瘧疾原蟲還未去掉,現(xiàn)在又發(fā)寒熱癥了。昔人詠瘧疾詞云:“冷來時冷得冰激凌上臥,熱來時熱得蒸籠里坐,疼時節(jié)疼得天靈破,顫時節(jié)顫得牙關(guān)挫。只被你害殺人也么哥,只被你害殺人也么哥,真是個寒來暑往人難過?!蓖?,是不是?如果是,那就好了。你這個人很需要大病一場。昭明文選第34卷枚乘《七發(fā)》末云:此亦天下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呼?于是太子據(jù)幾而起曰:“渙乎,若一聽圣人辯士之言?!睕萑缓钩?,霍然病已。你害的病與楚太子相似,如有興趣,可讀枚乘的《七發(fā)》,真是一篇妙文。你把馬克思主義的要言妙道統(tǒng)統(tǒng)忘了,于是乎跑進軍事俱樂部,真是文武合璧,相得益彰?,F(xiàn)在有什么辦法呢?愿借你同志之箸,為你同志籌之。兩個字曰:“痛改”。承你看得起,打來幾次電話,想到我處一談,我愿意談,近日有些忙,請待來日。也用此信,達我困憂。

7月23日和8月2日的講話,還有這封信讓張大為震驚。他本是拼將忠心來直諫,又據(jù)實說理論短長的,想當此上下頭腦發(fā)熱之際,掏盡臟腑,傾平生所學(xué)、平時所研,為黨開一個藥方。事前田家英、胡喬木曾勸他不要說話時,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在再三思量后,曾手撫講稿對秘書說:“比較成熟,估計要能駁倒這個講話也難?!彼煺媪耍伪匾览韥眈g呢,只需一根棍子打來就是!毛的講話和信給張定了調(diào)子:“軍事俱樂部”、“文武合璧,相得益彰”、“反黨集團”,會議立即一呼百應(yīng),展開對他的批判,并又翻起他的老賬,說什么歷史上忽左忽右,一貫搖擺。就這樣他成了“彭、黃、張、周反黨集團”的副帥。

張聞天知道,根據(jù)過去黨內(nèi)斗爭的經(jīng)驗,如果他不檢查,廬山上的這個會是無法收場的。為了黨的團結(jié),他顧全大局再一次違心地檢查,并交了一份一萬字的檢查稿。但是毛還是不依不饒,又懷疑他里通外國,大會小會窮追猛打,非得逼出一個具體的反黨組織和反黨計劃。9日那天他從會場出來,一言不發(fā),要了一輛車子,直開到山頂?shù)耐?,西望山下江漢茫茫,四野蒼蒼,亂云飛渡,殘陽如血。他心急如焚,欲哭無淚。正是:

“明君”雖明不再君,屈為“大帥”帳下臣。

延水叮咚猶在耳,廬山霧深深幾重。

望江亭,望江亭,江山如畫,他卻心亂如麻。他撫亭向晚,痛拍欄桿。天將降大任于斯黨也,必先苦其歷程,煉其思想,正其路線,外能審時度勢,內(nèi)能精誠團結(jié),行弗亂其所為,才能執(zhí)政、治國、安邦、富民?。?/p>

他幾次求見毛,拒而不見。會議結(jié)束,8月18日張聞天下山,回到北京,家人和朋友說你管外交,不干經(jīng)濟,何苦上山發(fā)言闖此大禍?他卻冷靜地以哲學(xué)相對:不上山,就沒有這個發(fā)言,是偶然性;肚子里有意見總是要講,這是必然性。但這一講,他的名字從此就在報紙上消失了。接著召開的全國外事會議開始追查他的“里通外國”和歷史問題,而這些與在廬山會議上的發(fā)言毫無關(guān)系,是欲加之罪再索事實。他只好任污水一盆盆地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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